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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_张平【完结】(11)

  你对老百姓不负责任,老百姓也一样会对你不负责任。你能丢得下老百姓,老百姓也一样丢得下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千年古训,莫非我们连古人都还不如!

  摊子散了,再聚起来并不难;人心散了,再想聚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把李高成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为了打开一扇车间大门,秘书吴新刚身后男男女女竟跟来了十好几个人。有保管、有管理员、有班组组长、有车间主任、还有车工、电工、纺纱工,老老少少十几个。

  这大概是个规定,停工停产后,如果有谁要开门,必须得有能相互制约的一些人一块儿来开才可以,否则是坚决不允许的。而大门也真够难开的,可能是很久很久没开过的缘故吧,光上面的两把大锁就开了好半天。大门上的三道cha栓像锈住了似的好久都没能拉开。

  等到大门轰隆轰隆一阵山响终于被打开后,一股bī人的冷气和霉味直扑过来,几乎能让人窒息过去。

  没有电,电工摆弄了好一阵子也没能让车间的电灯亮起来。车间里黑dòngdòngyīn森森的,在里边站了好久,才慢慢地看清了那一排排的蒙满了灰垢的织机和车chuáng。地板上的灰尘足有半寸厚,几团废弃了的棉纱灰乎乎地散落在地板上。

  这就是自己曾经付出了大半生心血和才智的地方吗?这就是自己梦牵魂绕、朝思暮想,时时也难以忘怀的去处吗?那一团团灰不溜丢的东西,就是曾让自己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丢不下的织机和车chuáng吗?那洁静的地板、那光亮的烤蓝、那耀眼的灯光。那手脚敏捷的纺织女工、那让人振奋的喧哗、那一派繁忙的景象……那一切的一切,昔日的辉煌和热烈都到哪里去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鼻子发酸,心窝里就像被揪住了一样疼痛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一切又到底是因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工厂,一个好端端的车间,怎么一下子就会变成了这样?

  他默默地走近一台机器旁,伸手慢慢地在上面轻轻摸了一把。手上沾满了灰尘,但机器上却亮了一块,闪出幽幽的一丝暗光。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台好机器。然而刚刚换新的好机器却这样无声无息地停放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还没等到出头之日,就又可能要被淘汰了。

  把国家的这么多贵重的机器设备全都废弃在这里,这不就等于是在bào珍天物,害nüè黎民!

  如果这些东西都是个人的,他们会这么gān吗?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当他转过脸去时,不禁呆在了那里。

  跟在身后的十几个人,几乎全都在饮位吞声、泪流满面!

  他的眼睛一下子便湿润了,qiáng忍了一阵子,还是有两颗泪珠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见市长掉了眼泪,十几个人像爆发了一样一下子全都哭出了声!

  悲凄的哭声顿时弥漫了整个车间。

  那个拿钥匙的老工人几乎哭得站立不住,一边哭,一边嚎啕失声地说道:

  “李市长,李市长!一定得想想办法,就让我们上班吧!我们什么要求也没有,我们什么报酬也不要,就是不发一分工资我们也gān,只要能让我们gān活就行,只要能让机器转开,只要能让车间里再有了声音就是累死苦死我们也心甘qíng愿呀……李市长,我们都是快要退休的人了,我们也gān不下几天啦,你就再让我们为这个厂子出把力吧……李市长,我们在这儿gān了一辈子了,要是就这样让我们离了退了,真是不甘心,真的是不甘心呀!这都快一年多了,我们整天心里空落落的,这个厂我们真的丢不下,真的丢不下呀……”

  李高成的眼泪汹涌而出,好久好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就是中国的工人,他们无怨无悔地付出了一辈子,至今依然一无所有。即便是连工资也发不出的时候,他们还仍在时时刻刻挂牵着这个厂子、时时刻刻维护着这个厂子!

  唯其如此,才让人感到锥心泣血、热泪盈襟。

  ……

  7

  七

  等李高成走进公司办公楼里的会议室时,公司里的十几个领导已经等了他半个多小时了。

  会议室非常简陋,简陋得让人心酸。几张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的老式沙发,几张五六十年代的旧桌椅,没有茶几,没有花盆,没有任何装饰品,照明设备也仍然是那种普普通通的日光电棍。没有人抽烟,所以也就没有烟灰缸。这是中纺几十年如一日的老规定,凡进厂的职工gān部,不论职务大小,也不论gān什么工作,一律不准抽烟。即便是在澡堂里、厕所里,也不允许抽烟,整个厂里根本就没有吸烟室。

  这同李高成平时参加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会议有着迥然不同的气氛和qíng景,严肃也罢、热qíng也罢、紧张也罢、轻松也罢,会议室里一片烟雾缭绕,再加上喝水声、窃窃私语声,似乎会议的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然而眼下这个会议室里,却根本没有他已经看惯和熟悉了的会议qíng调。人们都默默地坐着,都是一脸的严峻,没有人喝水,没有人抽烟,甚至没有人随便动一动。

  一张张脸都是那样的熟悉,都是那样的实在。

  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的那种令人温馨、让人追怀的日子里。他在中纺接任时,会议室就是这个样子,当他离开中纺时会议室还是这个样子。如今多少年过去了,中纺的会议室居然还是这个老样子!在这个如此熟悉的会议室里,在那些彻夜难眠的日子里,曾在这里开过多少次会议、讨论过多少问题、做出过多少决策!为了这个纺织企业的兴衰荣rǔ,这些人也都曾付出过无数心血和劳累!

  他的心一下子又软了下来。原来心里聚集起来的那一团愤怒,此时好像已经散去了许多。看看这个朴实的会议室,再看看这些朴实的面孔,你还能有多大的气呢?这些人都曾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说点不谦虚的话,也都是经过了他多方面的考验的。反过来说,即使是有些决策上的失误,有些运作上的不当,那他们的动机也绝不可能是想把这个公司给弄垮。哪有一个公司一个企业一个部门一个工厂的主要领导,想把自己所管理的这个地方给彻底弄乱弄糟弄垮,让自己背上一身的骂名,然后从这个地方灰溜溜地滚走?这合乎qíng理吗?有人会这么gān吗?除非他是个神经病。

  总经理郭中姚,今年已经58岁,比李高成还大了4岁。瞅瞅他那斑白的两鬓,瞅瞅他那满脸的皱纹,瞅瞅他那像是被压弯了一样的越来越驼的后背,你立刻就会感到背在他身上的压力和负担有多重多沉。一个人到了这种年龄,占据着这样的位置,他还可能会有意识地主动去犯错误吗?再过几年他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岗位,永远地退出人生的舞台,他会选择一个平实而宁静的晚年呢,还是会为了一些身外之物,而拿自己的一生去做赌注?别说一个厅局级的gān部了,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稍稍有点正常思维的人,也绝不会去选择后者。

  那么副总经理冯敏杰会怎样去选择?吴铭德呢?还有党委书记陈永明,他又会怎样?他们如今都已经五十多岁了,一眨眼间就都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很难想象他们会gān出那样的一些事qíng。人即使是要变,那也得有时间呀。怎么会在一朝一夕之间就能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想当初,李高成离开这个地方时,他们都还是四十几岁的壮年人。这个岁数正是人一生中最宝贵、最成熟、最老练、最具魅力的huáng金时期。那时候李高成仍是分管工业的副市长,他当时的想法就是想把中纺作为一个龙头,从而带动整体把全市的经济搞上去,把国有企业的改革搞上去。他对中纺的一举一动都极为关心,对中纺的每一个决策都要亲自过问。中纺的这些领导们,三天两头地往他这儿跑,每件事都要做出详细的汇报和解释。李高成是内行,没有什么能瞒过他,也决不可能有什么能逃脱了他的思维和眼睛。做鬼没做鬼,只要你看看他的眼神就清楚了。这一点自己完全可以做保证,至少在那两三年时间里,中纺不可能有什么大的问题和出什么大的差错。而这些人也绝不会在那时就开始蜕化变质了,就算你想蜕化变质也得有条件才行。整个一个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班子,还有一个刚刚离开这里的分管市长整天把着关,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漏dòng在他眼前滑过去?

  再以后,李高成在中央党校学习了一年。但即使是在中央党校学习时,他也从未对中纺的工作qíng况彻底放手。那时中纺的qíng况已不容乐观,形势已显得非常严峻。不过大致的状况他还是了解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也还是清楚的。那一年,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几位主要领导,只要一来北京,都肯定要来看看他,给他汇报汇报公司的qíng况。尽管有喜有忧,但他们信心十足,觉得问题解决得了,困难克服得了,用不了多久,中纺就会度过难关,走出困境。其实满打满算也就这么一年,又能出了什么大问题?

  从中央党校回来不久,他便被推举为市长候选人并在市人大会上被选举为市长。在这以后的一两年时间里,由于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大换班,许多领导的具体安排一直没有到位,所以市里的工业一直还是由他直接分管的,中纺的问题他并没有放松过。他曾为中纺的许多问题亲自做过批示,尤其是在如何使像中纺这样的大型企业能更好的运转起来的问题上,他还专门和市经委、市计委、市财委、市银行、市工业局的领导人一块儿进行过座谈和协商。尽管他非常非常的忙,但他对中纺的qíng况基本上还是了若指掌的,那时候的中纺也并没有出过什么让人疑虑的大问题。

  这就已经是1992年了,至少在这以前中纺的领导班子还是应该值得肯定和信赖的。

  那么要出问题会不会就出在以后的这几年?

  说实话,自从有了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后,他对中纺的事qíng确实关心得比较少了。这倒不是他对中纺的事qíng不想管不想问,而实在是无从过问、无从cha手。自从有了分管市长后,他再那么直接去过问和cha手中纺的事qíng,就显得非常不合时宜。虽然你是市长可以主管全面工作,但具体的事qíng,你就不那么好再去管了。从企业单位到行政部门,短短的几年时间,也已经让他越来越清楚地感到,这两个领域的领导方式和领导方法根本就是两码事。在企业单位里,你尽可以大喊大叫、大吵大闹,gān部们聚集在一起,为了工作上的事,有时能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jiāo。不管职位高低,也不管年龄差别,只要是为了厂里的事qíng,再争再吵,也决不会放到心里去,争过了,吵完了,什么也就全都过去了。没有人会在意什么,更没有人会去记恨什么。但在行政部门可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别看表面上和和气气、平平静静,究底里可是孙庞斗智、龙虎相争。gān惯了谋事的工作,如今到了谋人的地方,有时候可真能把你累死、憋死、活活气死。然而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人说中纺是他的根据地,中纺是他的老窝儿。中纺的gān部个个屁股摸不得,除了市长李高成谁也管不得。中纺领导的尾巴能翘那么高,就因为有李高成在撑着腰。有了李高成这个后台,中纺的事qíng你们就谁也别想管。只要李高成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就永远会是一个水泼不进,针cha不入的地方,就永远会是铁板一块。特别是在中纺领导班子的调整问题上,更是让他感到头疼。按说,像总经理郭中姚、党委书记陈永明这些人,在中纺这个领导岗位上gān了这么多年,也早该动一动、换一换了。不管怎么说,在这样一个终日cao劳、日夜不宁、时时都得把神经绷得紧紧的地方工作,即便是一个铁打的汉子,连续gān上几年也一样会吃不消的。何况在一窝儿里呆得久了,就容易出问题。动一动、换一换,既是工作需要,也是人之常qíng。但就是因为他这个市长是从中纺出来的,所以一旦研究到中纺的问题和中纺的班子,只要有他在,立刻就会冷了场。很少有人会提出什么意见来,更不会有人表态要怎么怎么样。所以他就常常想,有朝一日如果中纺出了什么事qíng,中纺真的给弄垮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最大的责任还是在他身上,害了这个公司害了这些gān部的人其实正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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