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海中念头飞转，即使在长沙养不活人，也可以拖着几个孩子到乡下去，山里田里都是吃的，只要辛苦一点，总是饿不死。
第一次做出这种重大决定，他心中还是有几分忐忑，将毛坨抱起来jiāo到小秋手里，qiáng笑道：“湘湘，你反正跑不动，先把他们三个带回去吧，我再去做事那里看看，湘水人生地不熟，肯定没地方去，实在找不着就算了，腿长在他自己身上，要回来自己会回来。”
小秋和玲玲惊喜jiāo加，不约而同看向刘爹爹，毛坨听得分明，挥舞着小手欢呼：“饼饼饼饼…刘爹爹扑通想跪，小满眼明手快，迅速将他扶起，朝湘湘使个眼色，湘湘连忙接过毛坨，这小家伙两条手臂虽然细瘦，比小平安的力气还要大，一箍上她的脖子就不肯放手，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生怕她反悔。
小满不愿再耽搁，jiāo代湘湘一声，拔腿就走，刘爹爹无意纠缠，佝偻着背脊离开，小秋和玲玲突然冲上去跪在刘爹爹面前，刘爹爹长叹一声，正色道：“我说的话你们都记住了？”
两人齐声道：“记住了！少说话多做事，饭桌上少吃点，不能尽肚子来！不能把学业落下，有机会一定要多学知识！”
刘爹爹摸摸两人头，大步流星而去。随着远处的歌声幽幽唱道：“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小刘海你是我的夫……”湘湘带着三个孩子没走出几步，天空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嘘声，一种奇特地光亮闪过。紧接着是剧烈的爆炸声，顿时地动山摇。空中飞沙走石，断肢残掌带着血雾横飞，四处蒸腾起一层黑色尘灰，让人几yù窒息。
小秋最先反应过来，将玲玲一拽。顺势把湘湘和毛坨扑倒在地，四人滚作一团，满身灰土，瑟瑟发抖湘湘擦擦眼睛，一种从未有过的尖利声音突然冲出喉咙，毛坨惊魂未定，被她又吓了一跳，抱着她嚎啕痛哭。随后，玲玲也挤进湘湘小小地怀抱。小秋到底是男孩子，慢慢爬起来，对着前方慢慢挺直了胸膛。
刘爹爹已不在原来的位置。头和身体分了家，不。并不仅仅如此。是整个身体碎裂开来，四散分开。最完整地是脑袋，正停在只剩一寸来高的墙上，眼睛还没闭上。
刚刚热热闹闹的地方瞬间成了修罗地狱，满地血ròu，满地手脚和残破的身体，黑雾中，恐怖的叫喊声震天动地，浓浓地血腥扑鼻而来。
人们从四面八方cháo水一般涌来，凄厉地呼唤亲人的名字，哭声惨叫声此起彼伏，汇成一首震天的哀乐，十五的月亮，团圆的月亮，瞬间惨淡无光。
“湘湘，湘湘……”洪流里，小满的声音无比凄切，小秋瞥了湘湘一眼，木然回头，明明看到小满随着人流冲过来，脑中却在轰隆作响，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湘湘，你在哪里！湘湘，你不要死！湘湘……”小满无头苍蝇一样乱钻，惊惧jiāo加，恨不能嚎啕痛哭一场。血雾渐渐迷了眼睛，他一抹脸，满手都是鲜红，心脏不知感应到什么，在胸腔剧烈跳动，待看清楚前方的景象，那颗心终于不再捣乱，近乎停止。
如果没有弄错，那脑袋的主人他刚刚还有过jiāo谈，恍惚间，他腿一软，几乎瘫倒。
然而，这不是倒下来的时候，他用力擦了擦眼睛，想睁大一些，再睁大一些，从喉咙里冲出绝望地嘶吼：“湘湘，湘湘……”
无头的尸体，断手的尸体，一条腿，带着长发地半个脑袋……他四处寻找，有头的就一个个翻出脸看，没有头地就看手---这个笨妹子对顾清明上了心，老是戴着他送地戒指，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管她有多少缺点，都是他最爱的妹子，陪伴他长大地妹子，和他心灵相通，痛也相通的妹子。
痛？他猛然醒悟过来，再次确定自己毫无感应，猛地朝旁边或坐或站的那些劫后余生者跑去，果然，就在刚刚分手处不远，几个熟悉的身影跳跃着冲入视野。
他以猛虎下山之势扑了上去，扑通跪倒，张开双臂抱住三人，终于嚎啕痛哭。
小秋似乎刚刚回神，也跪在他身边，眸中一片清冷。
对上他的目光，小满浑身一个激灵，迅速将几个拽起来，也不多说，从后头推着往家里轰赶。
“刘爹爹！”只会说“饼饼”的毛坨突然朝后面遥遥伸手，发出了无比清晰响亮的三个字，苦恼不休。湘湘恍若大梦初醒，霍然转身，将毛坨塞进小满大张的双臂，狂奔而去。
小满把牙一咬，将毛坨又塞给小秋，玲玲突然接过来，兜头将他囫囵抱住，退后两步，将两人小小的身体隐蔽在断壁之后，小秋长长吁了一口气，因为哑着嗓子，声音有一丝奇特的成熟：“我是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我不怕。”
他突然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骤然冷了下来：“鬼子来了，也由不得我们怕不怕。”
话音未落，小秋俯身拾起一截断臂，用脚扫出一块平地，将断臂小心翼翼放下摆好。也是在这时，汽车喇叭声催命一般由远及近而来，小满也算是救援队的编外人员，想起刚刚懦弱的表现，不禁有些赧然，也学着他的样子踢开石头铁片门窗等物品，打扫出地方放尸体尸块。
第三章 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七日
最先来的是湘雅医院的医护人员，还有个金发碧眼的大胡子老者，一下车就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到底是训练有素，大家下了车就四处搜寻伤者，轻伤的就地处理，重伤的招呼担架过来抬走。
然而，炸弹在人群聚集处爆炸，哪里还有活人。救护人员做的与小满和小秋大致相同，他们将马路胡乱打扫一遍，将完整的尸体一排排摆放在地上，每排之间留出空间，让家属来认领，至于残缺不全的，则由专人收集，准备运到郊区挖个“万人冢”埋掉。
小满和小秋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抬出来完整的，两人就把周围残破的肢体收集起来，尽数放在刚刚的位置，而在这里的几步之遥处，毛坨不停唤着刘爹爹的名字，哭得喘不过气来，玲玲紧紧抱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死死盯在现场，刚刚一片死寂的眸中有如燃着两团小小火焰。
警备队和救火队也飞奔而来，迅速分散开来，把呼天抢地的人们劝离，方便医护人员救护。看到一个官长模样的下车，小满连忙上前招呼，和他说明qíng况，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说的，那人也极不耐烦，小满没说两句就挥手打断他，命人弄卡车过来，将尸块先行运走。
那人是个瘦削得十分突兀的中年汉子，脸色青黑，目光冰冷，要是平时小满可不敢招惹，可还想磨出点什么消息，在长官身边绕来绕去，长官瞪他一眼，用嘶哑得听不分明的声音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确实没有婉转的必要，小满正色道：“长官，我姐夫以前也在警备司令部。他叫薛君山……”
“知道！”长官懒得跟他废话，深深看他一眼。沉声道：“他是条汉子，在最前线，打得很惨！”
长官转头看着这片修罗场，眼中一片血红，咬牙切齿道：“能杀几个鬼子。死了也值！”
小满心头一热，低头就走，帮小秋抬走压在一个孩子身上的门板。
湘湘很想落荒而逃，却又不得不继续挪动脚步，而刘爹爹臌胀的眼睛让她有走下去地勇气，短短的路，她似乎走了一辈子的时光，她不敢去看，却又不得不看。满地都是残肢血ròu，满地都是不瞑目地眼睛，那些都是刚刚跟她一起唱《刘海砍樵》的父老乡亲。刚刚都是带着笑容地活生生的人，他们安安分分。没有做过孽。没有杀过人，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
东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地百姓。中国千千万万的百姓，都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他们卑微渺小，只求生存，不应该被当成牛羊屠戮，或者像今天一样，死无全尸，到yīn曹地府还要继续痛。
她突然觉得冷，仿佛全身的血都被抽gān，只剩下一个gān巴巴的躯壳。走到刘爹爹面前，她慢慢蹲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想合上刘爹爹的眼睛，近处响起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让她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断了，几乎栽倒在地。
于是，她看清楚了刘爹爹地眼睛。
不瞑目，东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地百姓，中国死在侵略者屠刀下的千千万万百姓，全都不瞑目！不可能瞑目！
侵略者地屠刀高举，人命如糙芥，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活着地人不能继续等待牛羊般的命运，孩子都会说“拼了”，何况前方地将士，何况读过书的青年。
不要怕，不要怕，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他们不会害你，天若有灵，会让这些冤魂安息，让那些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屠夫血债血偿！
原本以为的恐惧和尖叫慌乱通通没有来，她出奇地平静，眸中有如古井，水波不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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