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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上的传说_史铁生【完结】(11)

  她把那束海棠花乱七八糟地塞进了书包。

  那天她没有耽多久。

  他呢?他的真心呢?他一直记得那束海棠花,枝枝丫丫的……他盼着她再来。但是你当时要问他,他会否认,而且他也确实没有骗你。他盼着她再来,一开始,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海棠花又要开了吧?

  他艰难地走着,望着远近一些黑黝黝的树枝。

  也别总觉得自己命运不好,他想。“对上帝也应该公平些。”他对自己叨咕了一句。谁也有走运的时候,人们就是常常忘了自己走运的时候。他想:我曾经真是挺走运!

  他本来是掉进了一眼桔井,忽然听到井口上传来了人声。他差点儿给错过了,差点儿当了一位井底的英雄,为了一些概念,差点儿扼杀了自己的心。真是轮到了他走运:她过了几天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直到他发现他逐日怠慢了死神,他才承认了一个“英雄”按说是不该承认的事、后来有一次又说起了那束海棠花,她说她当时差点儿哭出来,“我好不容易偷来的,那个看园子的人老不走……”她说。他想,他那时真滑稽,明明一天到晚祈求死神援救,却又会演杂耍似地模仿“英雄”。唔,最好是谁也别模仿谁,大家都按着心愿去走。像她那样。

  ……她轻声地哼唱着那支歌,站在他那间小屋的窗前,背对着他。天上正飞过一群鸽子,鸽哨声像是一架电子琴。无论是“地”还是“的”,她都唱成重音。很好听。使人想起一些野花,一些矮树墩,青糙地上的小牛犊,周围是夏天的桦树林,白色的树gān上有眼睛一样的裂纹……

  他躺在chuáng上,望着她的背影,想象着她脸上是什么样的表qíng,希望她永远是欢快的。他写过一首诗,后两句是:轻拨小窗看chūn色,漏人人间斜阳。还是住在医院时写的。后来被她看见了。她看了许久不说话,用钢笔在手背上乱画着,写着:人间、人间、人间……“你gān吗这么想呀?”她问。“瞎写着玩的,”他说。现在他望着她的背影,希望她永远不要真弄懂那样的诗。

  他吃力地挪动身子,弄得chuáng“嘎吱吱”乱响。

  她转过身来:“要我帮忙吗?”

  “不。你唱你的。”

  “唱得行吗?”她的脸有点红。

  他忽然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只是为了她的欢快,做点什么事qíng。鸽哨声时远时近。天象海,鸽子象白帆。小时候,他家附近有一所小学校,早晨,窗外的太阳晃他的眼睛的时候,总传来琴声和孩子们的歌声,他就一声不响地躺着,不吵也不闹,瞪着眼睛听……世界是那样晴朗、和平、美妙、神奇……他仿佛又在童年了。

  他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心境,记得当时的感觉。那是和死神不相容的心境和感觉。

  他走上了一条灯火辉煌的大路。明晃晃的路面像一条河,映出路两边的景物。洒水车刚过去。路两旁的店铺早都关了门。只有一家照相馆的橱窗没有上板,桔huáng色的灯光下有一个披着长纱的新娘。他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看不出是到了哪儿。橱窗里的新郎太严肃了,一身黑西服,倒像是在参加葬礼。

  ……

  “咱俩谁先死呢?”

  “这要看怎么说了。”

  “你尽是歪门邪道。用你的心说!”

  “那最好是我先死。”

  “嗬——!光剩下我是不是?!”

  “所以得看怎么说了。”

  “还怎么说?”

  “用脑子说。用脑子说,你先死。”

  “你说什么?!好哇!”

  “哎哟哎哟,慢掐,要掐就掐腿,别掐胳膊,留下一样好的!”

  “你敢再说一遍!”

  “我是说,剩下我,大概我比你更有能力对付剩下的日子。”

  她愣了好一会:“那……那还是你先死得了……”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别别。还不如一块呢,同时……”

  “嗬,那可得看运气。”

  她忽然大笑起来:“说的都是什么呀!”

  他离开那橱窗,继续往前走。

  安静的大道上响着他蹒跚的脚步声。

  他又摸出那枚硬币,一抛,让它顺着平坦的路面向前滚去。“要……‘麦穗’!”他心里说。走近一看,真是“麦穗”。可惜事先并没有算点什么。不过,说对了总是吉利的。他总爱抛硬币,遇上什么不好判断的事他就想起抛硬币。有一回“点子”病了。不吃东西,也不喝水。扫街的老头给它找了个大夫。给“点子”吃了药,老头和他坐在“点子”旁边。还能gān点什么呢?该gān的都gān了,他就又一遍一遍地抛开了硬币。“您不信这玩意儿?”闲得没事,他问老头。“gān吗不信?”老头说:“你才不信呢。你老一遍一遍扔,你才不信呢。我信,我就不扔了……”

  这条路,还有这几座楼,怎么这么眼熟?还有那根大烟囱。噢!他想起来了,这附近有一个小公园,他和她一起来过。是个不收门票的小公园,一座荒废了的古苑。有一道长满了野糙的土岗,有一片小树林,一条绿荫盖顶的弯曲的小路,还有一座大铜钟。大铜钟半截埋进了土里,好像是故意站在那儿,为了向人们提醒点什么事……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做了十个。”

  “你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总在做梦。”

  “说真的!”

  “嗯,梦见我和你在一个小公园里走,路两边是,”他指指路两边的树,“这是什么树?”

  她仰起脸来看了看:“不知道。”

  “两边是‘不知道’,开着毛茸茸的花,遮在我们头顶上。后来,你说你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我说我做了十个。”

  “你就瞎编吧。”

  他想:真不是瞎编。现在就像是做梦。

  “梦没梦见你兜里还藏了一包烟,后来发现没有了?”

  他急忙摸兜。

  她把几乎一整包烟扔进了路边的果皮箱。

  第08节

  “刚抽了一根儿!”

  “等你抽了二十根儿,再扔就晚了!”

  小路的尽头有一座大铜钟,钟旁边有个老头儿,直眉瞪眼的,不知在看什么。

  她低声笑起来:“你看,那老头儿在看什么。”

  那老头儿望着的地方有一团红红绿绿的东西——一对挨得很近的恋人。

  他慌忙找出一句话来说:“你梦见了什么?”

  他本能地感到,他与她之间,有一道不可超越的界线,超越了,会是灾难。

  “噢,我梦见你死了。”

  “唷,不敢当。”

  “可你又活了!”

  “我就知道我没那么大福气。”

  “你猜你是怎么活的?”

  “我家的红灯无人传。”

  她又笑起来,笑得很响。他最愿意引得她大笑,笑得像个孩子,像个小疯子。可这一次她马上止住了笑,似乎很委屈的样子。

  他赶紧正经起来:“怎么活的?”

  “不说了。”

  “怎么?”

  “你没正形儿。”

  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愿意在她面前“没正形儿”。需要“正形儿”的地方太多了。“正形儿”往往是假面具。

  一人多高的古钟歪着身子站着,底部陷进了土里:身上爬满了铜绿。那个老头儿走了,李玉和在他手里晃晃悠悠地唱。

  她在大钟的另一边问:“你看过《白雪公主》吗?”

  “她把冰碴弄进了那个男孩子的眼睛,男孩子就变得冷若冰霜。是那个吗?”

  “还有这么一个?”她从大钟后面转过来,奇怪地望着他,“我还不知道,你讲讲。”

  “男孩子变得冷若冰霜,亲人都不认识了。后来,他童年时的朋友——一个小姑娘,到处找他,用自己的热泪化开了他眼睛里的冰碴……怎么样?小朋友,好听吗?”

  “噢……”她许久不说话。她对童话总那么认真。她常常津津有味地讲《小红帽》、讲《鼻拉长》、讲《七色花》,好像每一次讲之前他都是从来没听过似的,她也像从来没讲过似的;讲起来,样子像个“小朋友”,和她鼓励他写作时的样子完全对不上号。落日把她飘动的发丝染得金huáng,眼睛的颜色很深。她身后是一片安静的糙地。树林里有人在chuī号,圆号,时断时续,使人想起山谷、田野……她的目光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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