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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上的传说_史铁生【完结】(3)

  一缕细细的烟升起来了,飘飘摇摇,来了一阵风,把它刮碎了,刮得无影无踪;风过后,它又飘摇起来。小时候他爱画画儿,总也画不好烟,母亲端来一盆清水,用墨笔在水里点了一下,墨散开了。

  “真像烟!”他喊,高兴极了。“烟你可画不好,你弄不清它要怎么着,你得随它去。”母亲说着把一张白纸按进水里,白纸上印下了烟,丝丝缕缕……可不是么?你弄不清它要怎么着,他望着那缕飘摇着的轻烟出神。得随它去。它太轻、大小、太弱了,可以改变它的命运的东西太多了。那些云qiáng大得多,可还不也是一样弄不清下一步将要碰上什么样的气流,将要怎样地被撕扯开?都说,人更是qiáng大得多,那么人呢?譬如说,有一个瘸腿的人,在一个风很大的夜晚,到处去找他的鸽子,在一颗小小的星球上的一座小小的城里。谁能担保他准能找到他的鸽子呢?谁能保佑他的鸽子,不被这大风刮到一个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呢?谁能说得清,他应该沿着哪条路去找呢?风却是依然地刮,大照样yīn沉着,并不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虽然这件事对他来说也许非常重要,是他的心血,他的感qíng,甚或他的生命……

  在这种时候就抽抽烟吧。

  月亮在云层中闪了一下,又立刻被遮住了。

  他划着了火儿。

  “不行!不许你抽!”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真讨厌,又抽!烟的位置比我还重要吗?!”

  划着的火儿被风chuī灭了。他不觉朝幽暗的胡同深处望了望,并没有那件白袖子的连衣裙或是那条淡蓝色的小围巾。往事像是一片温暖的幻景,和这火一样,被风chuī灭了。罩拢着火的两手中间只剩了一缕轻烟,也迅速被风刮散。他又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烟,看着那一点红光上慢慢长出一层灰白的粉末,轻轻一弹,灰白的粉末掉了,红光上立刻又长出一层。什么东西能长久呢?那声音曾经离他很近很近,他还记得为了抽烟的事她冲他喊,气得脸都发白。如今这声音多么远,多么虚幻。即使将来还能见到她,她也会为别的事忙得不可开jiāo,顾不上他了。他的心突突地跳。不是因为累。他笑了笑,笑自己。也许只有这颗突突地跳着的心是真实的,能长久地总跟他在一起。跳着,在一起;不跳了,就一起离去。还有“点子”。

  喔唷!他几乎喊出了声,急忙掐灭了烟。还不到十点钟,肯定还不到十点钟,他想,又往前走去。

  “嘞儿——嘞儿——”他呼唤。不断地呼唤着,往前走。

  头九天里所以没有找到“点子”,就是因为不到十点钟就歇下来的缘故。他常常会有些连自己也觉得可笑的想法。他觉得“十”是个吉利的字眼儿,象征着竭尽了全力,又象征着圆满。他想,第十天,十点钟以前不歇着,就能找到“点子”。刚才那不算是歇,幸亏没有坐下来,他在心里庆幸。

  风把他的呼喊声chuī得很远。

  小城里的很多人都听到过,很多人都还记得。大伙也都希望他能把“点子”找回来,他不能再失去他的鸽子了。

  那个姑娘走了好些年了。传说,姑娘走的时候,给他留下了那只黑尾巴、黑脑瓜顶的鸽子……

  那时候“点子”还没有长大,才几个月,还不会飞,身上还净是那种软软的绒毛。它在桌面上走来走去,神经质地探着头(她总说“点子”的脖子里好像有一根弹簧),一对圆眼睛询问般地看看他,又看看她,似乎也感到气氛不同往常。“点子”一出世就认得了这两个人,它住在她家,经常跟着她到他这儿来,到这桌面上来呆老半天。他和她总是没完没了地说话,嘁嘁嚓嚓的,一会儿又大声笑。今天有点特别,他和她互相躲闪着对方的目光,也不怎么说话。

  说也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真怪。”

  “什么真怪?”他问。

  “为什么这样的鸟儿就叫‘鸽子’呢?”

  他想了一会:“可能是因为它的叫声。”

  “那人呢?为什么就叫‘人’了呢?”

  他记得,她总是爱提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你就是你呢?为什么我就是我呢?她这样问的时候,目光中总是透出认真的迷茫;多少年之后他才懂得,那迷茫中包含了一种愿望……只是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说不清。

  斑驳的墙壁上映着几方夕阳的huáng光,正在慢慢地变红。嘀嘀哒哒的钟声。她偷偷地看表,他也偷偷地瞥了一眼闹钟,都怕提醒了对方:分别的时间快到了。

  第02节

  “人!”那时候他说,“不过是偶然。”

  又是那种认真的迷茫。

  “有很多事,本来就没‘为什么’可言。”

  “总应该有原因的。”她说。

  “偶然。偶然也是原因。”

  “一弄不清了就说是偶然。一说偶然就好像什么都解决了。”

  他现在想:没准儿就是这么回事。

  那时他们继续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装得挺平静。

  分别的时间已经到了。不过他知道,还有最后十分钟。在他们相处的那些年里,她总是把必须(!)分别的时间往前说十分钟,那样,当说到的那个钟点到了的时候,就似乎还可以“意外”地赚到十分钟。

  街上的孩子们在踢足球,撞得山墙嘭嘭直响。“点子”不安地叫,跳到她胳膊上。

  “别害怕,没关系。”她对鸽子说,捋捋它的羽毛。

  “别忘了喂‘点子’,”‘她又对他说。“装玉米糁的口袋就在chuáng底下。”

  他看着屋顶。纸糊的顶棚上有一个窟窿,黑dòngdòng的。很深。

  “把水放在窗台上,‘点子’自己会喝。”。

  “放心吧,‘点子’会照顾自个儿。”

  她听出他是在说他自己,低下头,搂着鸽子。

  他赶紧冲她笑笑,chuī了几声口哨—一胡乱凑起来的几个音。他们说过,要平静地告别,反正她还会回来。这样的分别是最好的了,不会更好了。有一个希望:她还回来。

  墙上的阳光剩了窄窄的几小条,显出了玻璃上的竖纹。他永远记得那揪心的颜色。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独自看墙上的夕阳,看了会觉得心里空寂、落寞,觉得一切都缥缈、虚幻。夕阳在最后一瞬间红得发抖。

  到了。那个钟点到了,或者是立刻就要到了。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在心里停顿了一下,他等着。

  “还能再待十分钟,我今天少说了二十分钟。”她说。

  她这个小小的计谋没有成功。两个人都没有像以往那样甚至于欢呼起来。再有十个十分钟又怎么样呢?以往的“还有十分钟”只是意味着暂停;而今天意味着结束。这些年来,她说过多少次“还有十分钟”呀!他或者欢呼,或者生气,现在算是听完了。用不着欢呼,也用不着生气了。她要走了,到遥远的南方去,去好几年。谁知道这好几年中会发生什么事呢?难说这不是结束……唔!得抓紧时间再说点什么,把气氛搞得欢快点,否则,分别之后两个人都要难受。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抓紧时间。这些年来他们的幸福总得抓紧时间!有期限的!“徒刑”是无期的,而“探监‘”总是有期限的!

  当然,别的恋人们也不会总在一起,也有暂时分别的时候,但在一起的时候就坦然地在一起,用不着总去想“还有几分钟”,用不着提心吊胆地怕超过了期限。可是,在他们相爱的那些年里,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恐惧总压在他们心头——她不能回家晚了,不能在应该回家的时候不回家,否则她的父母就又要怀疑她是和他在一起了,就又要提心吊胆或者大发雷霆。他就像是瘟疫,像魔鬼;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像是在探监;他们的爱qíng像是偷来的……这些感觉就像是一把“达摩克利斯剑”,悬在他们心上,使幸福的时光也充满了苦难。现在她就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南方去了。他觉得出她有一种轻松感,虽然她说她一定还要回到他身边来。她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是有,她有一种被解放了的感觉。这些天她总在说起南方,说的时候就变得欢快起来。“我们学校就在海边。”“是吗?”“说还有椰子树,相当高的椰子树。”“可能。会有。”“最多只穿毛衣就行了,相当暖和。”“嗯。”“没这么冷,也没这么多风沙。”“也许连空气中的氧分子都比北方多吧?”他说。她笑笑,没有回答,依然想象着南方。一会,欢快的表qíng在她脸上渐渐消失。他知道,她的思绪又回到北方来了;北方,和他,和“达摩克利斯剑”。果然,她说:“你放心,我肯定回来。”但那种轻松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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