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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炮儿_管虎【完结】(3)

  如今的六爷,老婆死了,儿子跑了,朋友不见了,他只能坐在小店门口,面无表qíng,心怀愧疚。他养鹩哥,不图上品,不怕脏口儿,只为把它养得肥白如瓠,看着亲。鹩哥的一声“哥”,令他仿佛过了次电,脑里闪出无数的画面,像一次xing又重来了二十年。他吞了口气,回过身来,街上已有些观光三轮车在缓缓行驶,界边儿的商店也已开门。六爷想,这他妈一天,又要耗过去。

  一个黑瘦的汉子蹬着观光三轮车路过六爷门口,停下来,支棱着脖子看六爷。

  “六爷,大冷天儿的,天天跟守着棺材铺似的,没生意吧?跟着我蹬趟三轮儿,一趟一张儿,发一身怒汗!”

  六爷眼也不抬,将一壶剩茶朝黑瘦汉子泼过去。

  汉子抬脚躲,“什么您就往我这儿泼!”

  六爷把脸一懒,“宿尿!瞧你丫那揍xing,长得跟笤帚疙瘩似的,真把自己当骆驼祥子了?一趟一吨我也不去,天生伺候人的碎催,赶紧滚蛋!”

  汉子咧嘴乐,一溜烟儿奔银锭桥去了。

  院门口卖麻辣烫的几个南方人搬出煤气罐放在炭火边,搭棚子,支桌子,一个粗壮的妇女抱着一摞碗筷,麻利儿地在桌子上码着。南方人偷瞄几眼六爷,六爷一眼扫过去,南方人忙低下头,帮着妇女码碗筷。

  “孙子,还不听是吧,炸了全他妈得上天!”

  那妇女听见六爷骂,眉毛竖起来,手里的碗一顿,cao一口四  川土话骂个没完。

  “别他妈以为我听不懂,四川军区军七号是咱亲戚!我还摸过他们军长的枪呢。”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笑眯眯地晃过来,身上脏兮兮,一条牛仔裤像是用油浸过,头发东倒西歪。

  “六爷,军七号是谁?”

  六爷吐口痰,咳嗽半天,“忘了,反正是亲戚。弹球儿,你个小jī巴崽儿一天到晚晃dàng这儿晃dàng那儿的,没个正行,找家饭店,刷刷盘子,洗洗碗,卖卖正经力气,别他妈一天跟个颠尾巴猴儿似的,不小了!”

  弹球儿说:“不gān,没意思,我就跟着您gān!”

  六爷笑了:“跟着我gān?我他妈还不知自己要gān什么呢。不是那年头了,小子!”

  弹球儿凑近,一脸神秘:“听说了吗?猫眼儿让人给打了!”

  六爷拍手:“早该打,这老屁眼儿以前牛bī哄哄的,在动物园那儿拍了大雅子十三砖,差点儿没赔上命!老了老了,也折了吧!让谁打了?”

  弹球儿说:“一群二十多岁的小混混儿。”

  六爷面容一紧,咕哝了一句:“怎么惹上他们了?”

  弹球儿说:“听说是猫眼儿的儿子在网吧赖了钱,让人一顿胖揍,猫眼儿觉得自己威风还在,谁也没叫,自己去了网吧,找到那个人,刚想耍威风,背后就一把猎枪顶了过来,那拿猎枪的让他跪下。”

  六爷说:“猫眼儿跪没?”

  弹球儿说:“‘扑通’就跪了,几个小孩儿围过去就揍,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六爷低头不言语。

  弹球儿愤愤不平:“六爷您说,猫眼儿以前算是风云人物吧,如今一把枪顶过来,就他妈跪了?”

  六爷提起鸟笼子,从柜台的小黑盒里拈起两条大pào虫塞进去。

  “咹?六爷?”

  六爷瞪他一眼:“该gān吗gān吗去,别他妈老在我这儿耗着,碍眼!”

  弹球儿讨个没趣,一摇三晃地离去。

  六爷叹气:“不跪,不跪他他妈真敢搂你啊。”

  北风渐起,天上的云慢慢抹过去,太阳露出头,整个鸦儿胡同开始热闹起来。观光三轮一趟趟在眼前过,天儿冷,车夫们一边卖力蹬,一边和座儿上的游客神chuī海聊:恭王府,蜗蜗居,法源寺,宋庆龄故居,萧军怎么被批斗,和珅的老宅被抄了多少银子??最后转弯抹角都要跟自己扯上关系。座儿上的游客听得入神,手机咔咔地拍照。

  “老茶壶,别他妈聊了,你也不看看你后面那俩大娘儿们跟咱们是一种人吗?”一个拉不着活儿的车夫,斜着眼望着正口沫横飞的老茶壶。

  老茶壶回头看了一眼座儿上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听得懂听不懂,反正人家挺高兴,关你蛋事,大不了,我说英文。”

  “揍xing!你那嘴里连俩弹子儿都搁不下,还他妈说英文!”

  “你拉不着活儿别看人眼气。”

  “我拉不着活?我刚拉了多少趟你没瞧见?腿都蹬短了!我在这儿抻抻筋  。”

  “过门槛,磨jī巴,孙子你一人儿忙乎吧!”老茶壶脚头发力,蹬出老远。

  六爷端一碗炸酱面在门口,呼噜呼噜吃。六爷的炸酱面简单,ròu多,菜码少。为图方便,六爷从不放青豆嘴儿,只撒两把小水萝卜缨,一把huáng瓜条,浇上几滴腊八醋,几口下去,就是半碗。六爷吃面的时候,像报仇。眉头深锁,全身的劲儿绷在脸上,喉结一缩一张,两眼盯着碗底,冒出火来,筷子不夹,只顾往嘴里送。六爷的嘴像个锅炉,烧着旺火,面被抻得像根火筷子,送进去,便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六爷打了个山响的饱嗝,舒一口气。敲出根儿大前门,点上,猛吸一口,两行烟柱颤巍巍从鼻孔顺下。六爷回身关店门,提起鸟笼子,往街外溜达。一路上,做小买卖的商贩们见到他,都点头喊“六爷”。六爷一并点头微笑。

  溜到银锭桥,酒吧多起来,街上一片全是后海喧嚣一夜后的láng藉。年轻人拥在一处,熙熙攘攘,穿着夸张,绿肥红瘦,头上顶着红毛、白毛、huáng毛、紫毛、粉毛,他们大都是外地人,却均cao着一口含糊的南城话。六爷瞧着,觉得心慌。

  一个老头坐在小卖部门口,一群穿着短裙胳膊上文着身的姑娘在他面前走过。

  “这大冷天,还穿得这么凉快儿,真豁得出去!”老头盯着一个姑娘的大腿,撇撇嘴。

  那姑娘没理会,丢一句:“老流氓!”

  “行,看人真准!”六爷咧嘴笑着目送姑娘们离去,走到老头儿跟前,“九十多岁的老流氓,活到今天,没被人打死,不容易!赶明儿向国家申遗,就叫非得流氓物质文化遗产。”

  老头儿抬眼看六爷,鼻子哼了哼,喃喃:“瞎混吧,瞎混吧。”

  六爷递烟:“二爷,晒晒?”

  二爷指着后海那边的酒吧,“天天他妈深更半夜闹,一群燕巴虎子吗?”

  六爷给二爷点着烟,“小崽子的事儿,管不了了,您一把年纪甭跟他们置气,这条街还属您牛bī!”

  二爷抽一口,眉眼松下来:“瞎混吧,瞎混吧。”

  街口拐角处传来打闹声,弹球儿慌慌张张跑过来。

  “六爷,您快去看看吧,灯罩儿的煎饼车让人给扣了!”

  六爷随弹球儿过去。拐角处围着一群人,伸脖儿看。

  四个城管正在夺一辆三轮车,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半蹲着身子,死命拽着车把。煎饼炉子、铲子、耙子、刮板儿都被扔到了车上,地上是打翻了的绿豆面儿糨糊、jī蛋、薄脆、油条。

  “较劲不是?!”为首一个生得粗壮的城管,发起狠来,腰板子一抻,连车带人拉出去一步之遥。

  那摊煎饼的撒开手,冲上去抱住城管。

  “撒手!”城管挣脱着。

  “不,不能拿走!”摊煎饼的死死抱住城管的腰。

  城管抄住摊煎饼的手,向外一扭,摊煎饼的吃不住痛,撒开手。城管拎起他的领子,向外一送,那摊煎饼的一下被摔到人群中,一骨碌爬起来,又冲向前,城管便抬手一巴掌。

  那摊煎饼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给脸不要脸!走!”四个城管抬起车就要走。这时,一只手扶住了车把,硬生生把抬起的车压了下去。

  为首的城管刚要骂街,回头看清楚是六爷,硬是把脏话噎了回去。

  “六爷。”

  六爷把脸一懒:“张队,这是gān吗?”

  张队正正颜色:“执行公务。”

  六爷拽过那摊煎饼的,指指他脸上的五道手指印,“这就是公务?”

  旁边一个城管要逞能,“你gān吗的?没事一边儿待着去!”

  六爷一笑:“张队,这儿谁说话算数?要不然我跟这位小兄弟谈?”

  张队忙说:“别,他刚来,不懂事。六爷,我们这也是没办法,无照经营就得没收,合理合法!他不配合我们工作,妨碍公务,还砸了我们的车灯,按规矩,我们必须连人带车一并带回去,您要cha手,就得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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