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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炮儿_管虎【完结】(5)

  月亮躲了,星星哑了,路灯黑了,整个外面像被麻袋裹着,闷闷的,不出气,不言语。唯独六爷的屋里还亮着,一盏枯huáng灯,斜挂着。电视里放着乒乓球赛,六爷眼睛昏花,看不清球,只能看到两名球员隔着球桌,手臂挥舞,像两个言语不通的人,卖力地解释着什么。六爷眼皮犯沉,电视机的画面开始扭曲,变成旋涡,旋涡越转越快,周身的零货、电话、衣架,连同着鸟笼子一同被吸进去。六爷心想,cao蛋,电视机成jīng了。六爷想抓住chuáng杆,怎奈身上像被抽空,使不上力气。六爷飞出去,身子缩紧、发凉,像被蟒蛇卷住,又忽被甩出去,破纸一般。六爷落下去,看见周身满满是人,夹着汗味儿、皮革味儿、饮料味儿、面包味儿、脚臭味儿。六爷想吐,吐不出来。目光穿过人头,看到之前电视机里那两位球员还在挥舞着。一个球员突然发狠,一球拍甩在对手脸上,跳上桌子就打。观众席上,人群发一声喊,往下冲,对面的观众也往下冲。大厅摇颤,落下灰来。六爷不想冲,却被裹挟着挨过去。六爷喊着,你们他妈疯了吗!却被人群声盖过去。两群人碰面,厮打在一起,一小子劈面一拳,六爷闪过去,拉住他的头,朝膝盖处磕,那人脸上开了花,倒下去,又站起来。那人又是一拳,六爷挡住,肩膀向外一支,伸手锁他喉。那人脸面通红,挣扎着。六爷瞪眼瞧那人,却发现这人是自己的儿子,晓波。六爷松了手,晓波又是一拳。六爷闪过,大喊着,晓波,是我,是我!人声鼎沸,六爷的嗓子喊哑了,晓波还是面无表qíng,疯狂地朝六爷挥打。一个人从后面抱住六爷,六爷回头看,竟然是另一个晓波。两个晓波把六爷按到地上,又踹又踢。六爷捂住头,从人fèng中,他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向他缓缓走来,脚底一双白色高跟鞋,一身灰蓝色的裙子,那是他老婆结婚时穿的衣服。他看不清女人的脸,却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味。那女人扳过六爷身子,一把尖刀亮在头顶。六爷惨笑,豆子,你杀了我吧。那女人手停在空中,迟迟不下手。两个晓波在身后喊,杀了他,杀了他!那女人手挥下来,六爷瞧一眼两个亢奋狰狞的晓波,嗓子眼儿冒凉,便把眼闭上。

  一阵急促的电话声响起,六爷一骨碌爬起。眼底淌着泪,嗓子发gān,脑后像被着了一闷棍。六爷恍惚着奔向电话,接起。

  “哪位?”

  电话里传来一阵舒缓的音乐,刺得六爷耳  痛。

  一个合成的女人声不紧不慢地说:“尊敬的客户,您本月的电话费还没jiāo??”

  六爷颓然挂掉,胸口一阵绞痛。六爷跪在地上,挣扎着爬向chuáng头柜,翻出药瓶,抖出两三颗药,一口闷下去。六爷躺在地上,使劲捶打胸口,身上像被捅了六七个窟窿。透过窗沿,月亮闪出来,一道冷光劈到六爷脸上。六爷缓着气,盯着月亮,他感觉这月亮,血淋淋的。

  屋外有人敲门,六爷爬起。从桌子上抄起一根废旧暖气管。

  “谁啊!”六爷嘶哑一声。

  屋外闷闷的,不言语。

  六爷攥紧暖气管,打开门,一个上身粗壮的身影戳在门口。

  “六哥,打扰!”那影子发出低沉的声音,嗓子像被砂纸打磨过。

  六爷定睛瞧,那男人骑在一辆小型折叠车上,天儿冷,却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衫。平头,方脸,一把青须。脖子有碗口粗,前臂露出来,筋脉如老树韧根,盘横jiāo错。眉毛像两把快斧,斜斜地吊起。眼睛不大,却冒出光来,如夜里的湖。

  六爷扔了手里家伙,“闷三儿,有空了今儿?”

  闷三儿闷声道:“旁边酒店有个活儿,快到了想起个事,一抹脸过来跟您吱一声,前两天我看见晓波了。”

  六爷嘴唇轻微地一颤,“小兔崽子还活着呢!”

  闷三儿说:“我在一KTV外面碰上的,他说他现在跟别人在东边合租房子住呢。”

  六爷说:“哪儿来的钱他?

  不是被辞了吗?”

  闷三儿说:“捉摸不透,我看他身边那群红狐狸绿乌鸦似的,都不靠谱,您老早点把孩子提溜回来吧。”

  六爷点点头,“你怎么着呢?俩仨月不见,还单着?”

  “还那样儿,瞎jī巴混!”

  闷三儿踹一脚车踢,车子向前滚去。

  第三章

  叁

  他倒不怕孤独,也不怕老,只是这世界跟他想的不一样,一身子牛劲,使不出来,两锤子饱拳,打不出去。

  闷三儿觉得日子熬淘。他骑着车,一腿一腿狠蹬下去,感觉日子像被踹在脚底,泛出烟尘来。那车子也嘶哑着叫,轱辘轧在石子儿上,飞出老远,敲在路边儿人家的铁门上,铮铮作响。门里有人惊醒,骂着大街。

  “他妈谁啊?”

  “你爷爷瞧瞧乖孙儿睡着没有!”闷三儿嗓子里低低一吼。

  门被打开,一人影儿斜过来。“孙子,你别走!”

  闷三儿掉转车头,停在他门口,下车,嘴巴翘起来。

  “怎么着?”闷三儿盯着他。

  那人看他身板儿,软下来,鼻子里吸溜着,“gān吗敲我家门?”

  闷三儿说:“不说了吗,爷爷瞧瞧乖孙儿睡没睡着。”

  “怎么骂人?”

  “故意的,瞅你家不顺眼。”

  “我家碍着你什么事儿?”

  “你家在东头,我他妈就不顺眼,为什么不他妈在西头?”

  “你??你大半夜不gān正事儿,碰瓷儿来了?”

  “对!碰了一路上,全他妈孬种,赶上你了,别让我失望,出来掰掰腕子吧!”

  “有病!”那人关上铁门,骂骂咧咧回了屋。

  闷三儿杵在门前,愣了许久。他跨上车,整个人暗下去,深夜的空气像暗蓝的火,烤得闷三儿粗壮的身子,一点点变软。闷三儿想起刚碰面的六爷,也是杵在那里,不知所措。

  闷三儿家临烟袋斜街,五岁时,父亲死了,母亲跟人跑了,他从小跟爷爷住。闷三儿的爷爷早年间是卖大烟的,兼卖着烟枪、烟灯、烟签。新中国成立前,他爷爷瞄准了形势,烧了叶子,砸了烟具,筹一点儿钱,开了个理发馆。理头,修脚,刮脸,不两年,收了仨徒弟。他爷爷技术虽糙,却能说会道。做买卖的,卖力气的,打把式卖艺的,当兵的,唱戏的,巡警,洋人,木匠,铁匠,裱糊匠,诸此三教九流,皆能搭茬儿。一条街上,留下个好人缘。日子不富裕,倒也体面。

  他爷爷对待外人虽然和气,对自己的子女却不含糊。闷三儿的母亲以前是个暗门子(暗娼),嫁给闷三儿爹,生了闷三儿,依然不老实,瞄上了药铺的伙计,三天两头,奔药铺跑。闷三儿爹问她,她只推说,身子冷,欠调理,去药铺,找师傅帮忙按按。闷三儿爹虽不说什么,心里却起了疑。回家跟闷三儿爷爷说,他爷爷骂了他一顿,说他胡jī巴想。闷三儿爹还是放不下,便偷偷跟踪媳妇儿。他媳妇儿到药铺,却不进,绕过后门,一个粉面后生正等着,俩人碰了面,便搂在一处,进了屋。闷三儿爹没言语,回了家,解下皮带,拿火烫了个疙瘩,再用凉水激,坐在chuáng板上,等着媳妇儿回家。

  闷三儿妈被打了个半死,梨花带雨,奔向闷三儿爷爷那儿告状,说那浑蛋,没凭没据的,冤枉好人。他爷爷火往上涌,捡了根儿扁担,寻着闷三儿爹,劈头打。闷三儿爹也不解释,买了盒鼠药,心想,cao他祖宗,我死了吧。

  闷三儿爹死了,母亲跟着小伙计跑了。街上风言风语。闷三儿出门,低着头,不敢跟小朋友玩,小崽子们骂他,婊子养的。捡石子儿扔他。闷三儿和他爹一样,不言语,抱头朝家跑。他爷爷好日子也到头了。“文革”反“四旧”,他爷爷被揪出来,说他早先卖大烟,是封建余孽。他爷爷要解释,被一个革命小将一锁头抽在眼上,从此他爷爷瞎了一只眼,也不敢再说话。那一阵子,闷三儿总是独身一人,上学没人搭理,放学遭人堵,闷三儿不还手,满脸血回家,到家后,看见爷爷也满脸血。

  十三岁那年,闷三儿放学,见一伙人持着铁家伙,围住一辆解放卡车。那伙人叫嚣着,拽车门。那司机不紧不慢,抽完一支烟,从车座底下抄起一把斧子,下车就砍。砍倒了两个人,血泼在街上,众人散开一个圈,那司机还要砍,众人发一声喊,四散而逃。那司机把斧子扔在地上,瞅一眼身后默默的闷三儿,咧嘴笑一声,关上车门,轰隆远去。

  那以后,闷三儿明白了,谁他妈都一样,都怕血。他从垃圾场里淘,淘出把56式三棱军刺。他回家仔细抹净,揣在书包里。次日放学,一群人堵他,他不慌不忙,掏出三棱军刺,一把扎在那头头儿的腿上。血冒出来,不停滚。众人看傻,不敢吭声。闷三儿收起军刺,拍拍屁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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