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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炮儿_管虎【完结】(7)

  第四章

  肆

  话匣子还是那个霞姑娘,话匣子不再是霞姑娘。

  话匣子四十岁了。腰还在,屁股还在,胸脯还在,只是头发开始变沉,变枯,变涩。二十岁的话匣子,腰身一流,面若桃花,发箍一拢,头发落在肩上,宛若chūn雨。二十岁的话匣子,时常能听到头发的垂落声。那年月,她去买桃儿,买葡萄,买樱桃,买石榴,买杏儿,头发在肩上颠,哗哗响。摊主冲她笑:霞姑娘,来买桃儿。话匣子笑靥如花,甜么?新鲜不?摊主笑,瞧姑娘说的,我这儿全是一线红,随便尝。话匣子拿来尝,一口下去,笑眯眯的。摊主咧嘴,怎么样,没糊弄你吧。话匣子笑说,有梨香。弯身拣桃儿,头发垂下来,伴着香气,哗哗响。摊主连连点头,有梨香,有梨香。

  如今的话匣子,在酒吧后门的厨房,右手持着烧好的热水,头发散落在水池里,一手浇,一手洗。她摸着自己的头发,丝缠乱搅,根根如稻糙。这头发,被岁月蒸得没了水汽。她心里烦,左手搓弄着,她想把头发捋直,头发一伸一缩,像装了弹簧。她手上加了劲儿,头皮被揪得发痛,她吃住痛,硬是捋,一小片头发脱落,飘下去,摇摇dàngdàng。话匣子觉着,这头发飘下去,好慢好慢。

  屋外酒吧传来吉他声。有人扫弦,一声比一声野。话匣子听出来,是《花房姑娘》。她跟着琴声唱,越唱越悲凉。她的嗓子暗了、粗了,喉咙里含着什么。她想起不久前,街边儿有个瞎子唱小曲,“chūn色将阑,莺声渐老”,这八个字,她记得牢。

  在别人眼中,话匣子像所有北京的姑娘一样,直来直去,xing子慡,能喝酒,会抽烟,通宵打麻将,输急了还掀桌子。但是,话匣子在遇到六爷前,不是这样。遇到六爷前,话匣子还是霞姑娘。爱猫,爱狗,爱花,爱吃水果,爱吃蔬菜,爱穿碎花小裙子,爱套蓝边儿粉底儿的发箍,爱踏一双雪白低腰羽毛球鞋,爱打扮,爱照镜子,爱笑,爱哭鼻子。她人美,xing子温和,每天都笑,每天有人送她花儿,送qíng书,送小玩意儿,约她去颐和园游泳,去香山摘枫叶,去老莫餐厅吃意大利菜。

  她不忍拒绝别人,jiāo了七八个男朋友,都宠着她,呵护她,生怕化了,但大都是走一个过场,一两个月就败下阵来。最后一个男朋友是高gān子弟,人帅,个儿高,好逞能。经常带一伙人在冰场滑冰,自己人围了大半个冰场,谁进了自己的圈就殴谁。一日,此人要带霞姑娘去冰场,霞姑娘不愿去,此人要显威风,非拉着去。到冰场,候着的小兄弟们早包了场,此人满面chūn风,在空阔的冰面上显能耐,三周跳,燕式转,弓身转,勾手转,跳得眉毛飞起来。他拉霞姑娘滑,霞姑娘躲一边儿,说,你滑,我看着就行。此人面色尴尬,说,你不滑,咱就走,找地儿喝酸奶去。霞姑娘推不过,只好拉着他的手滑。

  抱腰,勾手,霞姑娘愁眉苦脸,那人却教得不亦乐乎。那人紧贴着霞姑娘,劲头儿上来了,手在霞姑娘后腰下滑,要起腻,一个灰影儿冲过来,把俩人撞倒。那灰影儿站起来,满脸愧疚说,抱歉,滑猛了。扶那男的起来,男的起身,一巴掌打过去,那灰影儿右手拿住他腕子,男的想挣脱,却像被钳子夹住。霞姑娘看清楚那灰影儿,三十来岁人,中等个,小平头,瘦,却jīng壮。灰影儿笑眯眯地看着那男的:兄弟,有话好好说。那男的满面酱紫,破口骂,去你妈的。一群小兄弟围过来,圈住那灰影儿。灰影儿环顾四周,笑说:这场子,你们包了?我见天儿来,没瞧见过你。那男的说,少他妈废话,跟这儿磕四个头,放你走;来劲,今儿就废了你。霞姑娘劝,人家也不是故意的,放他走吧。那灰影儿回过头来,瞧见霞姑娘,两眼闪了一下,盯住不动。那男的嚷,你甭管,要么磕,要么揍!灰影儿冲霞姑娘一笑,姑娘,你人心好,却跟了个王八蛋。那男的急眼,你他妈说谁王八蛋。

  这时,圈外冲进来四五个人,为首一个汉子生得极为粗壮,凑到灰影儿身旁,闷声说:六哥,怎么了。那男的挑眉毛,你他妈是谁?那汉子瞥他一眼,我叫闷三儿。又指着灰影儿说,这是六爷。那男的气瘪下去,指着六爷说:你是六爷?六爷笑笑点头。那男的声音软了,支吾说:不好意思,我眼瞎,今儿这事儿算了。六爷没言语。脱下冰刀鞋,用根儿绳拴起来,挂脖子上,抬头望着那男的:你清了,我这儿没清,你让我今天非磕四个头,我得圆了你意,要不然挡了你威风。那男的退后两步,六爷看一眼霞姑娘,又扭过头来说:不过,先跟你说明白了,磕四个头,那是给死人磕的,我先给你磕了,回头再给你烧纸钱。说着,六爷猫腰要磕头,那男的傻了眼,不知所措。六爷头刚要着地,后脚一蹬,身子滑出去,右手拽下冰刀鞋,在那男的脚腕子处轻轻一抹,血便喷出来。围圈的小兄弟们被吓得先是向后撤,紧接着又围上去。闷三儿从背后抄出根尺把长的短铜棍,闷着嗓子吼:抄起家伙来,来一个花一个。四五个人纷纷从后腰抄起家伙,护住六爷。外围的人不敢动,一小子充大个儿,冲过来,被闷三儿一脚踹出去,滑出老远。又一小子见闷三儿勇猛,闪身到六爷处,一猛子扎过来。六爷侧身,揽住那人的肩,右腿弓起,一膝盖顶花了那人脸。六爷哈哈笑,别他妈单个儿蹦了,一起上吧!众人发一声喊,两伙人打在一起。

  六爷左右手舞着冰刀,撂倒了七八个人,血很快弥漫了冰场。闷三儿凑到六爷身旁,哑着嗓子吼:六哥,条子一会儿就来,您先走,我们这儿撑着。六爷说:成,别跟他们黏,差不多就跑。闷三儿说:放心,您先走。六爷右膀子发力,一对儿冰刀鞋朝冲上来的人悠过去,众人散开,六爷趁机向门口跑,看见躲在角落的霞姑娘,便拉住她一起跑。

  霞姑娘恍恍惚惚跟着六爷奔了三四个路口,跑到一个旧楼房,六爷拉着她朝地下室跑。六爷撒了手,呼呼喘气。霞姑娘甩着被捏疼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满屋子漆黑,cháo湿的气息涌上来,裹得霞姑娘透不过气。六爷哈哈笑。霞姑娘说:你笑什么。六爷只顾乐,不言语。霞姑娘说:你跑就跑,gān吗拉上我。六爷说:我拉上你,你可以不跟我跑。霞姑娘说:你力气那么大,我哪儿挣脱得开。六爷说:你路上吭一声,我肯定撒手。霞姑娘不言语。六爷问:你多大了。霞姑娘说,过了七月,刚好二十。六爷不言语。霞姑娘问:你多大啊。六爷说:比你大十岁。霞姑娘喃喃:老不正经。六爷笑,笑后两人都不言语。半晌,霞姑娘周身凉起来,说,咱们非要跟这儿吗?六爷说:先藏一阵儿,等外面清净了,再出去。霞姑娘说:这屋黑。六爷不言语。霞姑娘又说:这屋冷。六爷犹豫,说:你坐过来。

  霞姑娘坐过去,六爷手抱住霞姑娘腰,霞姑娘也没挣脱。一会儿,六爷撒开手,出去吧,外面清净了。霞姑娘却拉住了六爷,头朝六爷肩靠去。六爷身上一烫,血冲上来,埋头吻上去。

  霞姑娘爱上了六爷。六爷跟她说:我五积子六痩,破鬼一个,老婆刚死,又有一个孩子,我肯定娶不了你。霞姑娘说:臭美,你怎么知道我就要嫁你?六爷点头,不言语。那以后六爷到哪儿,霞姑娘就跟到哪儿。六爷不愿耽误她,刻意对她冷漠,翻脸,发火,该骂的街都骂了,该发的狠都发了,她还是贴着他。六爷无奈,问她:你喜欢猫,还是喜欢狗?话匣子说,喜欢狗。六爷垂头,不言语,拉着霞姑娘就走。路上,话匣子问:去哪儿?六爷说,带你去见狗。霞姑娘兴奋,送我狗吗?六爷不言语,只管拉着走。两人到一家饭馆。馆子简陋,狭窄,人多,嘈杂,霞姑娘看过去,满屋子都是四十往上的老爷们儿。两人拣位子坐好。霞姑娘问,gān吗来这里?六爷说,送你只狗。霞姑娘问,狗呢?六爷招呼跑堂儿,伸出食指,说,要一笸箩熟狗ròu,多撒花椒。霞姑娘身子发僵,瞪眼看六爷。六爷眼望窗外。狗ròu端上来,伴着热气,蒸在霞姑娘脸上,却是凉凉的。六爷说,来吧,趁热吃,狗ròu沾花椒,不麻。霞姑娘死死地盯着六爷,泪珠儿挂着。六爷动筷子,一声不响地吃。吃到一半,六爷停了筷子,擦一把嘴,看一眼霞姑娘,颓然说,我也是没招儿了,我不值得你爱。霞姑娘嘴巴上翘,轻笑一声,从筷子筒里抽出一副筷子,夹起一整块狗ròu,就往嘴里塞。六爷看不过,起身拦她,霞姑娘挥开手,另一只手脆生生甩在六爷脸上。

  这之后,霞姑娘的心像被凭空拽起,又被狠狠甩出去。她开始混,抽烟,喝酒,男人像火车一样,在她身旁一节一节过。她xing子变了,变得和大部分北京姑娘一样,变得什么都相信,什么都不敢相信,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都要挑剔,什么都能凑合,什么话都往外说,什么话都憋在心里,话匣子还是那个霞姑娘,话匣子不再是霞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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