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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_龙应台【完结】(26)

  我愣了一下——这可是祝福什么?祝你四号快乐?

  然后领悟过来,不错,七月四号,明天是美国国庆。这个女人说“快乐四号”

  的神态就和说“祝你圣诞愉快”和“新年快乐”一样的理所当然。

  听在我这寄身德国的异乡人耳中,“快乐四号”却像不提防在耳后突然炸开的爆竹,教人大吃一惊:国庆日,一个政治xing的节日,竟然这么重要?

  好像要为我解谜似的,接下来的两天,电视节目充满了爱国歌曲、爱国演讲、爱国游行、烟火、音乐……一片普天同庆的风光。

  在迪斯尼乐园里,我把儿子放在肩头,引颈瞻仰米老鼠和唐老鸭——唐老鸭被一面巨大的星条旗给遮住了,星条旗后面紧跟着跳舞的队伍,节奏明快、动感qiáng烈,震天的喇叭唱着:“美国!美国!美国2”

  头重脚轻的米老鼠终于也出现了,头戴高顶帽,脚踩大皮鞋,全身穿着星条国旗的图案,手里挥舞着国旗,脚踩着节拍。“美国!美国!美国!”

  碎纸和彩条从空中撒下来,像落花缤纷,撒在快乐的人群头上,就像纽约大游行的镜头:成千上万的美国人,夹道欢呼;穿着野战军服的士兵,肩上扛着枪,脸上露着英雄的微笑……“美国!美国!美国!”

  这个国度里的人,显然是真心真意地在庆祝国庆。歌手在电视上演唱国歌,唱得热泪盈眶———你说他做秀也无妨,那表示他知道观众喜欢他的眼泪和眼泪后的爱国激qíng; 男女老少在各个小镇大街上敲锣打鼓, 完全出乎自愿;对陌生人欢呼“快乐四号”的妇人更是把国庆日和宗教节日齐观,由衷地庆祝。

  两百年了,美利坚合众国的人民和他们的“国家”,好像仍旧沉浸在新婚蜜月的昂奋qíng绪中。从德国来,对这种激越的恋国qíng绪特别感受深刻,因为德国人和他们的“国家”,就如一场饱受折磨、不堪回首的婚姻,充满了挫折和矛盾;信任堕落为背弃,理想幻灭为恶梦,在毁灭的边缘偏又长出新的愈合,新的希望。对“国家”这个可爱又可怕的qíng人,德国人显得戒慎恐惧,不敢猖狂,不敢亲狎。即使在两德统一的大日子里,所谓庆典,也不过是一场音乐会和一面国旗的默默升起,没有演讲,没有敬礼。

  因为若是超过了这个尺度,就有很多人——包括德国人自己,要觉得坐立不安了。

  美国出兵波斯湾,要求德国以盟友身分支持战争,德国街头掀起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反战风cháo。经过两次大战的重伤,德国人似乎已经下了决心不肯打仗,即使是“正义”之仗。士兵把铁盔挂在骷髅头上,走出营区,不再回头。他们说:战争、英雄主义、爱国主义、法西斯,是一码事,不gān就是不gān。

  如果四十年来德国人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大概是,竭尽一切能力去防止“国家”

  的膨胀,一切能力,小至不对国旗行礼,大至不以国家的旗帜和任何人jiāo战。

  热qíng的美国人对德国人反战觉得非常困惑——这场战争的是非黑白不是很明显吗?更何况哪,布什是两德统一最忠实的支持者,德国人反战实在有那么点忘恩负义的味道。

  德国人浑身不自在,自我解嘲地说,四十多年来你们最想培养的,不就是一个酷爱和平、没有侵略狂的德国吗?现在你们终于见到了成功的培养结果——一个六亲不认、义无反顾的反战德国,怎么又不对了。你到底要我们怎么样呢?

  所以南辕北辙,其实都牵扯到两者对“国家”这个亲密伴侣的基本态度:美国人还恋爱着“国家”,为她,可以杀进丛林也可以长驱沙漠;德国人对“国家”满怀疑忌,就怕她又歇斯底里起来,对她既冷淡又防备。

  美国人和他们的国家还在两qíng相悦,德国人和国家却已沧桑历尽。

  从超级市场回来,赫然发现购物纸袋上印着几行字:

  “向五四一○○○位参与海湾战争的将士致谢!

  我们真高兴你们无恙归来!”

  放下沉沉的纸袋,忍不住喟叹:是嘛!这五十四万美国人都平安地回到了妻女的怀抱,真好!

  可是,那横尸在沙漠中的十万伊拉克人呢?

  读着纸袋上的字,想到纽约战胜者大游行的狂欢和爱国激qíng,我实在觉得不舒服:战胜者的哀矜之qíng在哪里?

  纸袋上的字,无宁是在庆贺那十万人的死。

  只有一个解释能使人原谅那些狂欢的人吧!美国人和他们的国家还在新婚燕尔,爱国激qíng自然容易淹没其他的考虑。“给他们一点时间吧!”一个傲慢的欧洲人会说。

  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三日

  柏林来的亲戚

  柏林围墙垮了之后,我们在东边一个小镇刊了一则小小的广告:

  “我们家有两只小老鼠,安安和飞飞,一只五岁,一只一岁,谁能协助我照顾他们?供吃供住还有薪水,应征者必须有五分爱心、三分耐心、两分童心。”

  隔邻太太用同qíng的眼光望着我,摇摇头:

  “东德的人不会做事的!他们吃了四十年的大锅饭,一切责任由公家承担,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努力工作!”

  太太的丈夫摇头摇得更厉害:

  “你错啦!人家那边的人不像我们倚赖机器,还是习惯动手,说不定比咱们西德人还要勤快呢!”

  “哈——”太大眼睛鼓起来,“你就不记得他们上班时候那个懒散的样子了!

  你不记得我们有一次跟别人去排队买香肠,那售货员让几十个人等着,自己去聊天了?”

  “哎呀,那是因为他们是为公家做事,社会主义制度,当然不起劲嘛,现在不一样——” “可是——”

  两个人就在我家门口老松树下口角起来。

  然后有一天,门铃响了,是电报,一封接着一封,来自那个东边的小镇。应征的信,成把成把地,塞进我们的信箱。电话却很少,因为东西线路缺乏。

  每一份电报,每一封信,都有一种急切:

  “我的父亲失业了,母亲被遣散了,哥哥现在只上半天班,我则根本找不到工作,希望您给我这个机会……”

  “我今年四十多岁,马上要面临遣散。公司要关门了。这里是毫无前途,一片灰黯……”

  还有一些企图雄伟的要求:

  “我需要这个工作。我丈夫也失业,他是否可能一并迁去,为府上工作?我育有二子,分别是十五及十八岁,可以都住您府上吗?”

  ※ ※ ※ ※ ※

  我很兴奋。一则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广告,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这一回,大概真可以找到好的管家了。唉,希望东德的失业问题越严重越好。

  信件筛选之后,挑了几个人写回信,信中注明条件:吃住之外,我们还负担医疗保险、失业保险……她的净收入,大概有一千马克,很好的条件了。

  我们等着。

  那被我们选中的人,却没有一个愿意要这份工作:

  “哈哈哈哈……”从德东来访的亲戚纵声大笑,“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是个可厌的亲戚,四十年来互不相识,围墙垮了之后,他常来,而且每次都是三更半夜闯来,事前毫无预兆,每次来都搞得家中jī飞狗跳。

  马丁第一次出现时,是八九年底,围墙刚垮吧,他开着一辆典型东德同胞开的“拖笨”车——你也知道关于东德制“拖笨”车的故事吗?

  灰扑扑的十字路口,在西德,一只大耳短腿的驴子和一辆小“拖笨”碰上了。

  驴子惊奇地看了一眼“拖笨”,问道:“你是什么动物?”

  “拖笨”回道:“我是汽车!”

  驴子仔细地看看对方,抬起头说:“如果你是汽车的话,那我就是一头马!”

  这个故事,在越来越多的小拖笨来到西边之后,就流传成另一番遭遇:

  小拖笨在西德乡道上碰到了一团已经gān扁得像个小碟似的牛粪;gān牛粪惊奇地问:

  “你是什么东西?没见过!”

  拖笨忸怩地说:“是汽车。”

  gān牛粪哈哈大笑:“别闹了!如果你算汽车的话,那我——那我就是个披萨饼。”

  ※ ※ ※ ※ ※

  大胡子马丁开的就是这么一辆小小拖笨。可是,他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大概是围墙垮了半年之后吧,他开着一辆崭新的西德制Audi,刚刚从西班牙度假回来。

  这一回,他和全家到埃及度假。半夜来到我们这里。驶进我们车库的,是宾士5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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