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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_龙应台【完结】(32)

  “我们不是没有食物,”我想起远东研究所一位学者说的,“各地的粮食运往莫斯科,但进不了城,在城外小站上搁浅了。为什么呢?一群我们称为‘买卖黑手党’的人,为了要破坏戈尔巴乔夫的革新政策,就故意怠工,把香肠囤积起来,不往城里运。过几天,香肠全臭了,于是整卡车整卡车地往河里倾倒……”

  “然后,”尤瑞很戏剧化地说,“人们突然在莫斯科河里发现漂浮的香肠,事qíng才爆发出来。报纸都登了,真的!”

  “是啦:”舍给不感兴趣地说,“报纸是这么说过,但是,究竟是真是假,难说。”

  舍给对苏联的香肠没有兴趣,他只有一个梦想:到美国去。

  “为什么?”

  “我不否认我也喜欢有较好的物质生活,不过最重要的,美国那样的社会比较可以让我专心而孤独地生活。我只想看书、写作、思考,其他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过问,只作我自己。在苏联,这办不到。”

  舍给不曾去过美国,却讲得一口美国英语;穿着一条帅气的牛仔裤,还有一件令人眼花缭乱的太空外套。举手投足都像一个美国的青年。

  经过刚开幕两个星期的麦当劳,看见排队等着汉堡的长龙蜿蜿蜒蜒大约有两三公里长。

  “疯了!”舍给摇头。

  舍给是个结了婚的人,可是生活得像个单身汉,晚上不必回到妻子身边吃饭、睡觉。沙夏也是,伊凡也是。

  怎么回事?

  “很简单,没房子!”沙夏gān脆地说,“我和妻子申请了要买房子,但是得等好几年。所以只好她住娘家,我住我父母家,因为她不肯搬来我家,我也不肯搬到她家。分开住,两个人都自由舒服。”

  “苏联的房荒很严重地在破坏婚姻这个制度,”莫斯科大学副教授谭傲霜说,“年轻夫妇要嘛分开住,感qíng就难免淡薄,要嘛就和公婆或岳父母挤在一起,又难免两代间的纠纷,婚姻往往很快就破裂。”

  “既然很少在一起,各过各的生活,又不要小孩,为什么要结婚呢?”我问沙夏。

  “她要嘛!”

  走在宽敞笔直的大街上,我想请朋友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歇歇,喝杯咖啡,好好聊聊。

  “莫斯科没有这样的地方:”朋友摇摇头,“只有最近个体户开了零星几个咖啡店,很远。”

  社会主义的莫斯科,已经没有了咖啡屋文化。你当然可以进入豪华优雅的作家协会餐厅,或者庞大刺眼的宇宙大馆店,喝一杯咖啡;但是前者需要身分,后者需要美金,都不是寻常百姓能够涉足的地方。

  人,要有余钱,要有余闲,还要有那么一点渴望和同类轻松自在的接触的心qíng,才会有咖啡屋的文化。僵化的社会主义长久以来也僵化了莫斯科人的生活。

  然而失去的必然得到补偿。正因为没有了咖啡屋,莫斯科人大大地把家门打开。

  在许多西方社会,家,是一个隐秘的城堡,不轻易对人开放,只有亲密的朋友才能登堂入室。原因之一是,家可以泄露太多秘密:你经济的贫或富、社会阶级的高或低、生活品味的好或坏、家庭关系的和谐或冲突,都可以由家中的一切看出来,你的弱点和优点bào露无遗。

  莫斯科人却似乎不在意把自己袒露出来。他只和你萍水相逢,一面之jiāo,但他热诚地请你到他家去。他为你开香摈酒。给你最好的香肠rǔ酪,而你知道,每一样东西都得来不易;他却很快乐地为你挥霍着。

  他的家很小,在莫斯科,你的居住空间要小于六平方米才有资格申请住房。因为小,所以人们在每个房间都摆上一张chuáng,每个房间都是客厅兼书房兼卧房……多功能用法。你在房间之间走来走去,把这家人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没有秘密,他不在乎你发现了他的经济状况、他的社会阶级、他的生活品味——他把自己敞开了来接受你。

  我在莫斯科两星期中所看到的家,比我在瑞士两年所看的还要多。瑞士人的房子那么华丽,家具那么考究,品味那么昂贵,他的门却是深锁着的,锁着孤寂的心灵。

  俄罗斯人的家门是开的,即使在困乏的冬天。

  一九九○年三月三日

  “婚礼”前夕

  十月二日子夜,当欧陆教堂钟声敲响十二下的时候,历时四十五年的冷战就在史书上正式结束,一个圆圆正正的句点。

  十月三日,是两德统一日,距离东德人民和平革命的日子,不到一年。绝大多数的人,作梦也想不到柏林围墙有崩塌的一天;绝大多数的人,作梦也想不到在有生之年会目睹德国的统一。从革命到重建这一年的时间,在历史洪流中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

  柏林是这电光火石的焦点。八九年的十一月九日,人们把围墙踩在脚下,好像英雄战胜了恶龙。东西柏林的市民流着眼泪在街头拥抱、欢呼,民族的感qíng经过四十五年的冷冻,突然地溶解奔流。每一个东边来的同胞,在过境的时候,都从西边的兄弟姊妹那儿得到一个热qíng的拥抱、一朵鲜红的玫瑰、一杯冒泡的香槟。

  如果去年十一月九日是定qíng的日子,那么今年十月三日就是婚礼大庆了。可是,定qíng日的热qíng奔放,到了婚礼前夕,早巳变成了忧心忡忡。

  好像一个富人家里突然拥来了一窝蜂的穷亲戚,西柏林人对东边的同胞觉得烦不胜烦。“排队、排队、排队!”一个女秘书说,“买火车票要排队,在超级市场要排队,上邮局要排队。柏林已经变成第三世界的大杂院了。”

  东德人,穿着典型的牛仔夹克、牛仔裤,挤满了所有西柏林廉价的超级市场,排队的长龙蜿蜒到街上。夹在队伍里的西柏林人,又怨又怒,脸色难看。一个胖妇人忍不住开骂:

  “那边的人全过来了,真不堪忍受!我已经等了四十分钟!”

  东边来的,早也就学会了如何忍受难看的脸色,但是这天早上这个清瘦的中年人似乎也觉得自己受够了,他回过头来对妇人大声说:“你等四十分钟算什么?我们已经等了四十年!”

  所有的人顿时安静下来,很不安的安静。

  ※ ※ ※ ※ ※

  问西柏林的计程车司机是否准备参与十月三日的统一大庆,他摇摇头:

  “没什么好庆祝的,日子以后可难过呢!十月三日开始,那边的计程车就可以过来载客了,和我们抢生意。你当然不能怪他们,换了我,我也要过来。西边叫车的人多,钱赚得多,可是我们怎么办?”

  “柏林不再是以前的柏林了。”在大学教书的施密特说,“柏林有文化气质,有广大的绿地,有葱茏的森林;统一之后,它就成为一个三四百万人的大都会,变成像巴黎、伦敦那种面貌的大城,生活品质一定降低,我考虑搬家。”

  最令西边的人忧心的,是统一的代价。在雪球刚刚开始滚的时候,没有人知道统一需要多少钱。西德政府信誓旦旦地安抚百姓:绝对不会以加税来负担统一。现在雪球越滚越庞大,“拯救苦难同胞”的需求资金也渐渐清楚:

  一九九○年西德必须付出约一千亿马克来纾解东德的失业、工业破产、社会福利等等问题,九一年的费用将更庞大,而一千亿马克已经是全国生产所得的百分之四。

  付给苏联一百八十亿马克。包括无息贷款和苏联自东德撤军所需费用。

  除了这些和统一直接有关的巨大消耗之外,还有为数不小的间接开支,譬如西德给波兰和匈牙利的十亿贷款,以及三十亿马克对中东危机的捐款。

  在统一大庆的前夕,西柏林人没有欢欣鼓舞的qíng绪,倒是有点沉重地等着婚礼帐单的来临。

  ※ ※ ※ ※ ※

  东边的心qíng更是悒郁。

  表面上,东柏林已经解放了。不曾见过围墙的人来到今天的柏林,很可能过了边境都还不自觉。围墙已经拆了,街和街又衔接上了。细心的人会诧异怎么在繁忙的马路旁会有那么大片荒弃的空地——那是不久前还埋着地雷、装着电线、立着监视塔的危险地带。现在人们三三两两地在空地上行走,还感觉一点毛骨悚然。

  东柏林中心的亚历山大广场,曾经是单调而沉闷的一片空旷,现在变成了人头攒动、色彩斑烂的市集。“个体户”小摊贩成百地集聚,吸引了成千上万的人群,热闹的气氛有如台湾的夜市。在纽约、巴黎街头常见的骗子,也来到这里,在空纸盒上排出三张牌,要路人押注。印度人兜售手里印着柏林围墙的汗衫,他以一件七块马克的价钱卖给摊贩,摊贩转手以二十马克一件的高价卖给顾客。

  以前看不见的,满脸胡髭、一身脏腻的流làng汉,伸手向路人:“给我一杯咖啡的钱吧,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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