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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_龙应台【完结】(40)

  在这里, 我是个外籍人; 北京政府要驱逐一个外籍人时。最方便的指控藉口就是“私下jiāo易”。我不要送给它一个藉口。更何况《野火集》已经在北京销了十五万本,这样的书不晓得何时何地会突然成为禁书;更何况,经过我不能解释的巧妙过程,我竟然就被安排在这样的一个旅馆里面……不,我还是暂时不要出面,再等等吧!

  可是,北京的法律有多么文明?语言不通、满手粗茧的乡下人在派出所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一个贩夫走卒有多少人权的保障、多少公民的尊严?

  将近十点了,我在房里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电话铃却轰炸似地响起来。

  刑警队请我立刻去派出所。

  计程车在黑漆漆的胡同里绕着,在一个黑漆漆的胡同口被拦下下来;便衣警察早等在巷口。

  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凹凸不平的路面,派出所在一个黑漆漆的院落里。看不清面貌。刑警边走边讯问:

  “您是台湾的作家?”

  “是。”

  “和侯建威什么关系?”

  “表兄妹。”

  “您为什么来北京?”

  “处理版权问题。”

  “那九千块钱是您的?”

  我愣了一下,又明白过来;表哥大概认为由台胞身份的我来担负这九gān块的私下jiāo易比较保险。

  “我可以见见表哥吗?他已经在你们这儿好几个小时了。”

  “不。请等一等。我们想先跟您谈一谈。那钱是您的吗?是您要侯建威去换的吗?”

  我沉吟不答。

  我该怎么衡量这个qíng势呢?在一个法治社会里,这笔钱属于我,所谓的“海外学人”、“台胞”、“作家”,或者属于侯建威,一个不会说北京话的中国农民,应该在法律上不构成任何差异。然而我知道:有人抢了“台胞”的钱,因为是“台胞”的钱,所以判了死刑。一个台湾记者被抢了一百块钱之后,不敢报案,他说:

  “报案?万一那个人被判了死刑怎么办?”

  思绪百般回转,另一个便衣警察,长着张年轻的娃娃脸,走到我面前。我和他握手。

  “你的笔锋很利。”他开口说。

  “什么?”我瞠目结舌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地听到这样的客套虚话,真是不合时宜。

  “您表哥进来报案的时候,”娃娃脸警察说,“我正在读您的《野火集》。”

  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表哥正襟危坐着,两手放在膝上,像个规矩的小学童。

  原先接我的刑警继续向他问笔录。

  “总共有四个人在车里,一个麻子,一个胖子,一个戴墨镜,腰上有对讲机,还有一个呢?”

  在另外一个角落里,读者面对作者,提出问题:

  “龙女士,您的书我很喜欢,可心里又有很多问题。太多的自由不会造成动乱吗?您觉得民主适合中国国qíng吗?”

  我的耳朵游离地听着两个角落里的声音。

  “你知道,要不是你表妹的关系,你这案子我们根本就不会管。北京像这样的欺诈案每天都有好几件——”

  “人民跟政府‘对立’,那政府怎么做事呢?”

  “你说的车牌号码我们已经查过了,是假的,根本没那个号。那是个专门的、职业的欺诈集团。总而言之,你太贪心了。”

  “台湾的民主又到了什么阶段呢?国民党怎么会把权力让出去呢?”

  “我们明天会带你到几个点绕绕,看看是否会碰到些线索,可我想希望很小……”

  午夜十二点。在北京一个灯光黯淡的派出所里,我在一本删节过的盗版《野火集》上签了名。那是一九八九年四月廿一日晚上。

  我无法忘记警察那对清纯的眼睛,同时充满了追求真相的渴望和对真相的疑惧。

  一九九一年四月廿八日

  路 口

  这是个人口在三四万之间的小城,名叫衡东,在东西南北街jiāo汇的十字路口。

  我将单车停下来。

  乍看之下,这是一个乱成一团的路口,四个方向都在铺路,每一条路都只有半边可行,尚未铺的半边矮下去,铺好的半边高上来,水泥路面到了路口便像悬崖一样陡然截断。土路上摆着农人的摊子,这儿一篓丝瓜,那儿一笼橘子。水泥路面上铺着一层泥泞gān糙,保护新铺路面的cháo湿,三三两两的驴子摇晃着尾巴,闲闲地扯弄着gān糙,各种各色的车辆拥挤在铺好的和未铺好的路上钻来钻去,忽上忽下,时左时右,争夺前行的每一寸空隙,拼装的载客车——载满了人,几个年轻人还悬吊在车尾——驶到断崖路口,唉呀,这么小而秃的车轮,这么高耸的路面,我以为它肯定要翻车了,可是不,它像个螃蟹一样攀爬下来,喷出一团黑烟,继续勇往直前。

  什么车都有,蜂拥而来的单车,脚踏的板车,两手扶着横冲直撞的拖拉机,拖拉机改装的小卡车,小卡车扩大的小客车,冲着人老按喇叭的吉普车,暗着玻璃不让人知道这里头坐着谁的桑塔纳小轿车……还有那运货的人,没有车而全凭脑子设计出形形色色最原始的运货方法。譬如说,两块两米宽、三米长的木板要怎么运?

  眼前穿过这两个人,一人肩上一根扁担,一前一后地行走,两块巨大的木板吊在扁担的四头,把两个人夹在中间,一起平行地往前移动。譬如说,几十根粗壮的竹子怎么运?两个轮子中间夹一块木板,竹子搁在木板上,一个人在前面拉着走,绳子套在他的肩头,竹子的重负使他低头,身躯向前倾往地面,以拉纤的姿势苦苦前行,他这一个人的“车队”前后就有十米多长。譬如说,三麻袋的米怎么运?每一袋都有沉沉几十斤重呢,那个看起来瘦弱的年轻人,一次背一袋,已经把三袋都驮到了路口。卸在马路中心,他歇了歇,喘口气,弯身驮起一袋,往西街走去,剩下的两个麻袋丢在街心等着。再譬如说,不能走路的老人怎么送?一个面孔黝黑的中年汉子,背着老人,他的两只手臂往后环扣着老人,老人细瘦的脚像孩子一样在两边悠悠晃晃,这汉子正穿过东街,向我走近。

  倚着单车慢慢儿看,这个十字街口真乱得可以,在高高低低的路面上,在翻翻滚滚的尘土中,人车争道;单车、板车、拖拉机、卡车、客车、货车、小轿车、吉普车,挤挤攘攘,穿梭在长短不一,宽窄不定,移动无常的竹竿、木板、麻袋、行人之间,既没有红绿灯的外在标识,也没有车马右行的内在规律,这是一个完全没有秩序的路口。

  把单车的脚撑好,让我靠着后座,再看久一点。

  没有秩序吗?

  如果真的没有秩序,为什么没人撞上那驮麻袋的小伙子?你看他这不就又过来了,现在他两手空空,一身轻松地穿过街心——他甚至并不小心翼翼地左观右测,他就那样什么也不看地吊儿郎当地摇着摆着,横冲过来、好像马上就要压死他的拖拉机在离他手臂一公分的地方刹住,让他从容走过,司机“呸”吐了口痰,咬牙骂了句“畜生”。又赶往下一场遭遇。

  如果真的没有秩序,为什么没人被那两口坐在十字路中心的麻袋绊倒呢?背着老父的中年汉子走到麻袋跟前。眼睛眨都不眨地走过去了,载满毛猪的卡车离麻袋老远就计量好距离,往斜里驶去,小伙子穿过枪林弹雨而安然到达,弯身一使劲,麻袋已驮在肩上,他佝偻着背往前走,重压阻挡了他的视角,但是无妨,而他不让车马时,车马就让他,当他放慢了脚步,车马就轰然向前,有无数个惊险擦身而过,但也仅止于擦身而过。

  在这单车上坐久了,看久了,我就发现,在表面的紊乱之下,这个路口,其实隐藏着它自己的韵律和节奏,人与车,路与人之间存在一种刚柔jiāo替,进退互助的默契,不经心的小伙子和拖拉机的司机心里都明白,在一公分的千钧一发之间,他们会闪过那最后的致命的撞击。不觉察这种默契的人就觉得这个路口紊乱无章;或者说,心里只认定一套规则,人就觉得这个路口毫无秩序。

  可是,真有秩序吗?从衡山火车站一出来,就看见地上新染的血迹,破碎的机车翻倒在泥地里,尸体,人们说,刚刚运走,在东街上,我明明听见那jiāo通警察大声嚷嚷:不得了!八天里压死了六个人!这。也是你所说的秩序?

  我想是的,那是一种内在的秩序。

  小城里的人告诉我——说的时候还带着一点不愿太露的骄傲——衡东某个岩dòng里发现了谢灵运的题诗,是吗?谢灵运也来到这东西南北街?他可也曾驻足相看?

  迤逦千年,在一九九五年的秋天,衡山脚下的小城进展到一个十字路口;它将驴子放到一边吃糙,引进了各式各样的车辆;为了这些车辆,它必须铺下厚实的路面,那挑卖丝瓜的,背负米粮的,拖拉木材的,习惯赤足走田埂的人们,正揣摩着如何与各式各样的车辆在同一条路上行走,许多人未能避过那最后的致命的撞击,令人哀恸;可是,一个社会往前走,只能用自己的脚,横走或直走,前进或后退,它有它自己的速度,它有它内在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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