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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绑上天堂_李修文【完结】(39)

  碰了个没趣,但囡囡丝毫不以为意,这种事qíng她碰到太多了,只吐了吐舌头而已,继续站在那里朝办公室里看,果然,那导演的衣服就挂在墙角里的衣架上,只看了一分钟,她就决定去把那件衣服口袋里的钱包掏出来了,说起来她也是个有经验的人了,只隔了老远看一眼,她也可以知道口袋里装着的稍微显得有些鼓囊的东西就是钱包。

  果真一分钟不到,囡囡蹑手蹑脚地进去了,又蹑手蹑脚地出来了,得手之后飞快地看了一眼,钱包里的钱还不少,但是即使钱再多也不可能老拿在手上看,她迅速地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包里,继续哼着歌站在走廊上等那导演,看上去就像什么事qíng都没发生过。

  半个小时之后,那导演回来了,一把那盒CD接到手里就转了身,直奔衣架上挂着的衣服去找笔,掏了这个口袋掏那个口袋——就是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囡囡简直被吓呆了,她甚至都已经去想像即将要发生的事qíng了:虽然是在找笔,但是连掏几个口袋之后那导演总会发现钱包不见了,说不定立即就会大呼小叫起来,隔壁房间的人自然都会朝这边跑过来,而她,当然成了第一嫌疑人,要命的是,钱包就装在她的包里,她根本就还没找到机会塞到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去;一点都不夸张:她从没这么紧张过,手心出了汗,脸上虽然还在笑着,脑子里倒是去想即将到来的被警察带到派出所里去做笔录的样子了。

  结果什么事qíng也没发生,那导演只掏了两个口袋,一见没有笔,就直奔自己的办公桌上去找,签完字就拿着那盒CD迫不及待地去了别的房间。

  竟然真的什么事qíng都没有。一直到进了电梯下了楼,在电视台的大门口,囡囡还忍不住再回头去多看几眼那层楼,转身就跑了起来。

  世界上的事qíng就是这么巧,第二天,她又送了一盒CD,去的还是老地方,收件人还是那导演。倒是没有再等,一上楼就看见了他,她若无其事地进了办公室,将CD放在他的桌上,紧张还是紧张的,只是再没昨天那般厉害了,结果那导演非但没有拍桌子向她问话,可能是心qíng好的关系,反而还和她开了几句玩笑,可能他到现在为止都还不知道自己的钱包已经被人偷走了,当然了,他更加不会知道偷他钱包的人就是眼前的女孩子。

  从电视台里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天气冷了之后,白昼一天更比一天短暂,天光一副yù黑未黑的样子,其实不对,应该是yù蓝未蓝,我没说错:在城市里生活着,只需稍加留心,就能看出夜幕其实被街灯和霓虹映成了蓝色,就像未出生时的胎壁,裹着城市里的一切,又成了一切中的一部分。囡囡决定不再回公司领工了,但是现在就回小院子里去做饭似乎还是早了点,想了想,就决定去司门口的“巴黎世界”一趟,是啊,冬天就要到了,也该买买过冬的衣服了。

  结果给她和我各买了件毛衣,两件毛衣加在一起不足百元,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管它的呢,只要穿上去觉得暖和就已经很不错啦。提着毛衣,坐在回小院子的公共汽车上,当暮色里的灯火渐次闪亮起来,沿途枝叶散尽的梧桐树上飞来一只掉队的斑鸠,囡囡的心里,会想起些什么呢?

  首先自然就应该是我吧:“哼,那家伙肯定又睡着了!”

  呵呵,我估计得几乎不会有错。

  之后呢?大概也会像我一样想些小时候的事qíng?应该是会的,即使是我也会想起她的小时候来,当然,想得更多的是她弟弟,自然都是她告诉过我的那些事qíng。比如有一次她和弟弟在院子里捉迷藏,弟弟藏起来之后,她找了好半天最后都没找到,最后是在厨房的面缸里面找到的,找到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睡得也不老实,身子东摇摇西晃晃,连眉毛都白了,真是叫她哭笑不得,最后还是把他抱到chuáng上去了;还有一次,两个人晚上打着手电筒出去捉青蛙,青蛙是只要被手电筒的光罩住就不会再往别处跑了的,看见一只青蛙之后,弟弟打着手电筒要她去抓,一把没抓住,青蛙跑了,弟弟撒起腿就追出去了,一直追进了片竹林,她就站在原地左等右等,总也等不来,后来自己进了竹林,一进竹林就发现了,原来,弟弟又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睡着了,睡梦里还不忘记挥着小手赶走朝他叮过来的蚊子。

  “就是这么贪睡,那孩子,”囡囡不止一次对我说起过,“从来没见过像他那么贪睡的孩子。”

  “不知怎么回事qíng,”有时候我也心里一动,对她说,“觉得那孩子有点像红孩儿,弄不好就是红孩儿贪玩,跑到凡间来耍了一趟,最后被天宫的人发现了,又把他招回去了。”

  “红孩儿?”囡囡有点迷惑了,“就是那个跟老龙王和孙悟空都打过架的小孩子吧,脚上还踩着两个风火轮?”

  “是啊,就是他。”

  “哎呀,你别说还真是——”说着歪头好好想了想,“嗯”了一声,一点头,凑到我脸上就亲了一下,“越说越像,真是越说越像,呀,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不聪明能把你拐来当压寨夫人吗?”我也故作自得状。

  “切,还不知道谁给谁当压寨夫人呢!”她好像想说句玩笑话,似乎又觉得不妥的样子,终了还是说出来了,“起码现在是我在养活你吧。”

  “那倒是。”我哈哈笑着承认,“我得把你吃到死,哦不,是一直吃到我自己死。”

  回院子里之后可就够囡囡忙的了,虽说她的厨艺每天都在“jīng进”之中,但毕竟是一个人做两个人吃的饭菜,而且,又是煮饭又是熬粥,实在是够她受的了。但她还真就受得了,每天总能变出几个花样,一本菜谱只怕都快被她翻烂了。做饭的过程中她也能够自找好多乐趣,主要就是看影碟,除了为数不多的几张舞曲,我的几乎所有CD她都不爱听,因为大多都是些英文歌,她听不懂,“数你们这种人最可恨,动不动就用英文歌啊什么的来压迫我们这些不懂英文的人,”有一次,她故意抬起双手朝我做凶狠状,“恨不得一把把你掐死算了。”

  我立即哈哈笑着在chuáng上放平了自己的身体,再不动弹,“来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趁着羊骨粥还没熟,她赶紧抽时间洗了个澡,洗完后也不穿衣服,裹着条大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切菜,不时去掀开锅盖看看羊骨粥煮好了没有,每次都要半闭上眼睛好好闻闻粥的香气,我知道,每逢这时,哪怕我不在身边,根本就没人看她,她也满脸都是得意之色,肯定还在心里夸自己呢,兴之所至,说不定就要打开音响来他一曲恰恰了。

  饭熟了,粥好了,囡囡也该出门了;关好门,锁好锁,下楼的时候别崴了脚;出了院子上了路,天上的月光像瀑布;别丢了筷子别砸了碗,能走慢点就慢点;想偷吃点就放开吃吧,多吃一点是一点;风不要chuī来雨不要下,树影影里走着个沈囡囡;哎,哎,走着个沈囡囡,好像那兰州城里的白牡丹!

  ——我躺在chuáng上自己编的“花儿”,其实一点也不像是“花儿”,反倒像是山东快书。

  这就是囡囡的一天,因为到了医院之后,尽管离一天结束还有好几个小时,但是,余下的时间已经浑然不属于她了,全然属于了我,或者说:就像两株连体榕树,她的时间长在了我的时间之中。如此一天,假如囡囡是坐在课堂里的学生,她该如何写这篇名为《我的一天》的作文呢?假如我十岁时便和她相逢,有幸和她同桌,弄不好她会抄我的作文,最后只稍微改头换面地jiāo上去,可是不管怎么样,我相信她会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在作文即将结束的时候写道:“这真是快乐的一天,有意义的一天。”

  对我来说,只要日子还能继续下去,我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一天”,都是“有意义的一天”,最近,住在隔离病房里,我时常想起读过的《浮生六记》里的一段故事——某年七夕,三白和芸娘在临水小榭中设香案拜祭天地,“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娘问三白:“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qíng兴否?”

  三白如何作答,我是全然忘了,倒是终日躺在病chuáng上的我,时常忍不住去作芸娘般的妇人之问:“在这茫茫世上,还会有像我这样就快要死了,身边却始终有个寸步不离的女孩子的人吗?”

  其实我是可以自问自答的:也许还有,但是不会太多。

  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论何时都要满足,即使在病房里已经躺了足足二十天。是啊,如此长的时间就躺在刚过十平米的病房里,大概从第十天开始,我隐隐觉得烦躁了起来,总算知道了坐牢房是怎么回事qíng。囡囡不在的时候,那种别无消遣的无聊简直可以要了人的命,身上的疼痛之感是好多了,身体也没再出过血,但是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深入骨髓的无聊之感反倒取代了血和疼痛,折磨丝毫都不见得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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