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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上_冯骥才【完结】(4)

  他不再听华克qiáng的话了。

  他刚刚瞧见爱的彼岸,那里却又陷落。眼前一片虚茫,空得没抓没落。他垂头丧气。

  由于明白了原由,他连看一眼肖丽的勇气都没了。他很自己糊涂一时,恨自己蠢笨、恨自己粗俗,甚至认为自已根本不配这个正直、内在又严肃的姑娘——奇怪,他这么一想,反倒有种摆脱痛苦的轻松感。但他依旧恨自己,恨得要死,整天真有点半死不活的样子。

  可是,过了半个月,他正在拿一个小搪瓷杯,在训练馆外边的水罐前接水喝,忽然给一只大手抓住腕子拉向一边。水洒了一身,杯子险些落地。他一看,原来是女篮队的大杨,杨光彩。这个农村长大的傻里傻气的姑娘,身高一米八十六公分,脸上身上的汗毛很重,远看显得挺黑。力气却大得出奇。别看她的动作和她长长的腰板一样僵硬,但她能在比赛场上控制“制空权”。在队里被戏称做“空军司令”。此时,靳大成被她拉到墙角,用胳膊顶住,一双小眼死盯着他,气冲冲地说:“你要是再跟小肖耍花招,我就跟你拚了!”

  他不明白下边将要发生什么事qíng,也不知该说什么,惊讶地望着她。这大个子姑娘却从袖口里拿出一个折叠的纸条给他,只说:“给你,看吧!”就迈着生硬的步子走了。

  他打开纸条,上边只写几个字:“今晚八点,在体育馆南门对过的小街上等你。”

  字迹细小而秀丽,却没署人名,是不是肖丽?

  晚饭后他按时悄悄去了。那是条不起眼的又短又窄的小街,没有几户人家,入夜后很少行人。街道两旁的槐树粗矮两茂盛,繁密的枝丫横斜jiāo盖,几盏路灯只能洒下斑驳疏落的光影。他走进这又黑又静的林荫小路,感到有种很浓的树叶气息混在夜空里,说不出的杨美。他从小街这端走到那端却不见一条人影。待他刚要折头往口走时,忽些发现身前不远的街心立着一个姑娘苗条的影子。肖丽?果然是她!他的心立刻跳得快了。

  他走到她面前,正不知该说什么,肖丽就问他:“你用假信骗我,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他怔了。面前尚丽的脸正这在一块很浓的yīn影里,看不见她此时是什么表qíng。他不明白肖丽何以提出这个问题,又怎么知道他使用的那个不高明的伎俩是有人为他出谋?

  他给尚丽冷峻的口气bī得刚要回答,一想到自己不该说出华克qiáng,便支支吾吾起来。

  肖丽的问话更加生硬和急迫:“是不是有人给你出主意?”

  他真不好回答。“好了!”肖丽说:“我知道你是没有这种小聪明的。我也不问是谁了,只要知道不是你就行!”她停顿半刻,又说:“请你下决心不要再给我来信了。

  你,你知道——我多么爱打球!”

  她不提爱他,却说爱打球,什么意思!这句不着边际的话使他懵然莫解。这时,在她那yīn影笼罩、晦暗朦胧的脸上,分明闪出一种qiáng烈、灼热、渴望的目光,更使他如人大雾中一般糊涂起来。未等他弄清她的意思,她忽然伸出一只手,说:

  “来,握握手,咱们的事从此结束了吧!”

  他握着她的手,好象任何感觉都没有。似乎只感到这手冰凉、汗淋淋,仿佛刚从水盆里伸出来的一样。他茫然地问:‘

  “咱们还没开始,怎么就结束了?”

  肖丽芜尔一笑。这一笑,又好似给了他无限的东西,给了他一切;他所盼的,都给他了。跟着肖丽从他又大又厚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转身跑了。

  他直怔怔地站在原处,看着她跑去的背影。这身影很快就在重重夜色中消失。随后是渐渐远去而依然清晰的脚步声。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口事?一切都似是而非,一切都似有若无;他好象得到一切,又好象失去一切。事后细细品味,更多的是担忧和苦恼,而不是欢欣与满足。她接受了自己的爱?虚无飘渺,没有一点根据;她拒绝了自己的爱?却是实实在在的。看来这是一次作为告别的相见了。“从此结束!”——他长长叹口气,一遍遍绝望地重复这句话;当他陷入了深深的沮丧里,那个傻里傻气的大个子姑娘杨光彩又暗中塞给他一个条子。

  又是那细小而秀丽的字迹,又是那时间、那地点。他去了,她依然告诉他那么两句话:

  “我多么爱打球……咱们的事就从此结束吧!”

  一次又一次,一直没有结束,一直在宣告结束。而他们的爱qíng就在这窄小、静谧的小街上,在这喃喃地、愈来愈无力的“结束”声里真正开始了。

  一片云影从月边移开,一只鸟儿腾空而起,一汪清水终于从碎开的冰片中间漾起涟漪……他们终于跳上同一只小舟,随着微风轻làng,陶醉在同一节拍的爱的摇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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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之上

  五

  总教练卢挥独自在屋里使劲地吸烟。屋里的空气已然浑浊,浓烟弥漫,好似什么东西烧着了。那就是他的胸膛;胸膛里冒火,简直要从嘴里蹿出几尺的大火苗子。他脸上布满怒气,仿佛罩着一块可怕的yīn云,已经不止一次地、无声地响起雷霆了。

  事qíng出在昨天晚上。一场表演赛中,男篮一队的靳大成和女篮一队的肖丽分别请了假。这件事当晚就在整个体训大队里引起种种猜测,他都听到了。而早在这之前的一个多月,他就耳闻一些风声,他暗地里留心察看,果然发现肖丽和斯大成有些反常:这几天这个愁苦不堪,那几天那个神魂颠倒。尤其在比赛时,只要靳大成坐在一旁,肖丽好象只是人在场上,心在哪里鬼才知道呢!瞧,她把球儿传到了对方手里!瞧,她又莫名其妙地撞在对方身上……这还是肖丽吗?别是着了魔吧!他把这些惹人起火的事都压在心里,愈压爆发的可能和力量就会愈大。到了昨天晚上,事qíng终于变得公开了、不可隐瞒了,他憋在心里的忿怒也就抑制不住地要爆发了。

  今天一早,他召开全体篮球运动员的一次会。他在会上讲了话,讲得那么激动,在台前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一句话一个“是嘛!”点着的烟抽了几口就抬灭,灭了又点上。这位三十多岁的教练,在运动生涯上,十分老练,富有经验和威信,但在待人接物上,总那么简单,天xing的纯真,易于冲动,使他仿佛永远也不能成熟似的,好象流动的水,总也结不成冰。瞧,他今天遇到这件事,又沉不住气了,终于愤愤地说出发生在篮球队里违反队规的恋爱事件。他的火气很大,话说得也粗鲁:

  “谁要谈恋爱就给我脱下运动农。我这里不是婚姻介绍所,打篮球还没有男女混合队呢!胡来!”

  大家听了悄悄地笑。虽然他没点出人名,人人心里都有数,暗暗把目光瞥向靳大成和肖丽。靳大成垂下了头,肖丽却挑战似地扬着脸没有任何表qíng,脸色渐渐变得十分难看。好象她在任凭别人骂她、怀着幸灾乐祸的心理讥笑她、用世俗的观念来亵读她内心最神圣的东西。

  当卢挥看了她一眼之后,忽把话题转到别的问题上。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冲动中当众揭开这件事,会使她处境尴尬难堪。而他说过这些话,并不能消除心中盈满的怒气。

  等他冷静下来,就有一个问号在脑袋里旋转起来。这问号已经在他脑袋里转了一个月,甚至转得他头昏目眩,也没答案,只有愈来愈明显的恼人的事实。可是……他想。难道她真的要放弃自己刚刚开端不久、可望放出光华的运动生涯?难道她对篮球运动那么如痴如狂的热爱竟会被这种看不见的男欢女爱魔术般地取代?他不能相信、不能容忍、不能眼瞧着自己心爱的运动员这样轻易地被夺去!

  两年前的事好象一幅画,又bī真地出现在眼前。

  那是初夏。他去观看体委和教育局联合举办的一九五九年市中学生女子篮球赛,打算看看有没有可以培养成材的运动员的苗子,以补充正在老化、战斗力日趋下降的市女子篮球队。说真话,那天他来根本不抱有什么希望,却意外地发现了肖丽。凭着他老练和雪亮的目光,一眼识到这姑娘的反应、弹跳、速度、意识和身体素质都不寻常,是个一样不差的标准的后卫材料,而且有着很大的潜力和可塑xing——这可确确实实是意外的发现!球赛完了,他走到她面前,问她:“你几年级?”

  “高三。”她说。一边用块毛巾擦着脸上的汗。那张鼓鼓而浅黑色的小脸儿没有任何表qíng。

  “你认得我吗?”他问。

  “您是市队的卢教练。”她说。仍然没什么表qíng。

  在这大名鼎鼎的市队总教练面前,一个少年业余球手居然表现出如此平静从容的态度,而不象有些一心想高攀的业余队员马上摆出一副招人喜欢的样子。他以为这姑娘是那种把运动当做业余爱好、一心想考上大学、另有志向的年轻人。那就太可惜这么难得的好材料了!有的人同时具有几种不同素质,发挥其中任何一种素质都能成材,她可能就是这样的人。但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拉上球坛,因此鼓足劲儿准备说服她。那脸上完全是一副传教士劝人人教的神气。“如果我现在就调你到专业队,你愿意来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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