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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上_冯骥才【完结】(7)

  男篮宿舍的chuáng铺都是从家具厂成批买来的,规格一致,却都不够长。是否因为社会要求人的行动和思想都一样,产品便也都定型化而很少例外?在大高个子们生过无数的小苦恼中,无法在chuáng上舒直身子便是其中一桩。但这时靳大成jīng神上在受煎熬,对ròu体上的不舒适全无感觉。

  他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六个星期来,他俩同在一座楼里,却象分隔千里之外那样遥远。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她,无事不联想到她,却很难知道她怎么想的。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不在躯体里。他每天也在跑步,做cao,投篮,蹲起,但好象不受自己的意识支配。

  灵魂游离在躯体之外,象落叶、飞花、没系缆的孤舟,飘飘dàngdàng,无依无傍。这样下去怎么受得了?这就叫做失恋吗?一切就这样结束吗?如果她真的依了总教练就此结束了他们的事,也应该同他谈个清楚。他想找她谈,又怕被别人瞧见,影响了她。他深知自己是个前途有限的队员,上天赋予他这方面一些素质,却没给足;而肖丽面前摆着一个灿烂夺目的将来。如果他因为自己感qíng的需要而毁掉她的前程岂不自私?每每想到这里,他就有心离开球队,返回青岛,离开了她反而好受些,在这里天天看见她的形影,却互相装做陌生人一样,只能加重他心中的负荷。他记起从书里看过的一句活:“时光如水,能够渐渐把一切冲淡。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甜的不再甜,苦的不再苦。”

  他眼睛直盯着搭在面前一根绳子上的花花绿绿、乱七八糟。又长又大的运动衣,心里烦乱极了。

  忽有人对他说话,使他微微一惊:

  “怎么?大成,睡不着吗?”

  他一看是队长华克qiáng。他在左边一张chuáng的上铺趴着,尖尖的下巴架在一双jiāo叠着的手背上,以一种探询和关切的目光闪闪地直对着他。

  “没有。”

  “什么没有。你为什么还不睡?想肖丽了吧。”

  “唉……,”靳大成长叹一声,摘下眼镜往杭旁一撂,闭起眼,摇摇头说:“别问了。”

  华克qiáng起身从上铺轻快地爬下来,坐在他chuáng前问,“你们的事就这么完了。”

  “完了……”靳大成说。沮丧地拖长尾音。

  “肖丽的意思呢?”

  “不知道。我不能再和她联系,总教练说,如果我们再联系,就把我们都开除离队。”

  华克qiáng的深眼窝里目光一亮。跟着他说。“那是总教练气头上的话。”“不,他说到就会做到。我不能拖累肖丽,她的球会打出来的,她又那么喜爱打球。再说肖丽现在碰到我也不答理我,她可能想就这么完了……”

  “那你能知道她怎么想的吗?其实你可以偷偷找她谈谈。她要真不肯再和你联系,你也就认了。要不,你再写封信给她。”

  “那怎么成?信寄到传达室,万一落到别人手里就更麻烦了。”

  华克qiáng想了想说——

  “我给你送个信儿给她,怎么样?”

  靳大成象溺水人的手碰到了什么,一把紧紧抓着华克qiáng的臂膀,另一手拿起眼镜戴上,一双睁圆的眼睛在镜片后边显得更大:

  “真的?”

  “瞧你。你象要把我吃了似的。我保证把信给你送到就是了。”华克qiáng说。看来这事对于他,就象从人丛中间把球儿传出去那么轻松和有把握。

  靳大成兴高采烈地捶了华克qiáng当胸一拳,起身马上写个条子。

  本星期六晚八时,老地方见面,能否,盼复。

  成

  把星期六晚做为约会时间是最便当的。周末本市有家的队员都回家团聚,肖丽每星期六晚也回家。靳大成是外地来的,周末也在宿舍里,只要他那天晚上说出去到商场买点日用东西,没人会起疑心。于是他怀着感激和信任的双重心qíng把条子jiāo给华克qiáng,并说:

  “你要是碰不到肖丽,就jiāo给大杨好了。”

  “大杨?哪个大杨?”

  “当然不是咱队的大杨。女篮的,杨光彩。她能很快把条子jiāo给肖丽。最保险。”

  “好呵!”华克qiáng用手指捅了他一下说:“原来你小子还有个又大又丑的红娘哪!

  你为什么不早写个条子,自己jiāo给她。你怕连大杨也给监视起来了?你的胆儿可真小。

  你在场上那股不要命的劲儿到哪去了?你等着吧!我担保今天晚上尚丽就能看见这条子。

  不过今天才星期一,你至少还得等上五天呢!”华克qiáng怕同屋人听见,小声和他取笑。

  同时把这条子叠得小小的,塞进自己的运动裤屁股后边的小口袋里。

  当天晚饭前,在洗漱室里,华克qiáng就悄悄告诉他,那条子已经安妥地jiāo到女篮的杨光彩手中。靳大成觉得好象从他心里拉出一根线,已经无形地通到肖丽那里去了。一时还觉得自己象只飞累了的、无处栖息的鸟儿,终于找到了可以稳稳当当落下脚来的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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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之上

  九

  他焦躁地等候消息。消息来得愈迟,他愈不安。过了三天,一个消息找他来了。他万万想不到竟是这样的消息。

  这天是星期四。下午,前接体委办公室的办事员小给来找他,说叫他去办公室一趟,有事等他谈。他往办公室去的路上也没有任何不祥的预感。体委办公楼过去是一位盐商的公馆,又大,又讲究,又有气派。办公室是原先的客厅,一门敞亮的大屋子,三面墙镶着深褐色菲律宾木的护墙板,一面是大大扇围成弧形的落地玻璃窗,牖棂、门把手、墙壁上的挂衣钩都是铜制的。显得厚实、富丽又沉着。在酷暑期这房间也分外yīn凉。他一走进来除去感到yīn凉之外,还有种异样而冷峻的气氛。屋里有两个人等候他,一个是总教练卢挥,一个是胖胖的huáng主任。卢挥正抽着烟。

  总教练这次没对他发火,更没训斥他一句,却板着面孔告诉他,体委对篮球各队要做一次调整,决定撤换一部分队员,他是被撤掉的第一个队员。体委要求他尽快做好离开球队的准备。huáng主任在一旁抬起又短又粗、刚好绕到肩后的胳膊,去搔他凸出一圈软ròu的后颈,表qíng不象往常那样自然。对他说:

  “你的出路我们已经帮你联系好了。仍然回到你原先在青岛的那个单位——链条厂。

  如果你想去青岛市队,我们可以帮你联系。”

  尽管靳大成听到这意外又突然的决定有些发懵。但他完全听得出他们关于调整撤换之说是故意编造出来的官冕堂皇、不好辩驳的理由,也为了不亮出那可能使双方都十分难堪的真正原因。他决想不到体委对他这样不留余地,不顾qíng面,如此冷酷与淡薄。但他没有分辩,没有乞求,内心反而升起一股高傲的qíng绪,压住愤怒、委屈和种种可以拿出来争辩一下的道理,只谈谈地说了两个宇:“好吧!”负着气接受了体委的决定。他想了想,又说:“我明天晚上就走。我回去之后的事用不着你们管,在这里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走的事,别告诉任何人。明天晚上不是全体都去看电影吗?我自己走!”“可以。”

  总教练点点头说。他很满意他的要求;这要求正好消除自己所担心的。但沉了片刻之后,他又觉得不是滋味。以往,总教练从来没有这样送走过一个运动员。如果说他把全部心血和感qíng都倾注在篮球运动中,这心血感qíng就分成若gān份而把每一份都分给一个队员。选来一名队员多一分喜悦,送走一名队员凭添一分伤感。但是,当一名队员将被送往国家队时,他那伤感中更糅合甜蜜;当一名年龄已大、没有前途或伤残了的运动员离队而去时,他这伤感便混杂苦涩。因为他知道从此这个运动员就结束了聚光灯下生活虎、快乐明亮的运动生涯了。此时此刻,他总是依依不舍的。更尤其,斯大成离队是他坚持要体委这样决定的。靳大成要走了。他不会成为肖丽jīng神中的搅棒了,自己也就不象原先那么恨他了,内中反生出一点点内疚。口气变得温和下来,他拍拍靳大成说:

  “明天我来送你。”

  “不!”他说;“我不要任何人送。我明白,我是例外的。不应当受到任何人欢送!”

  他说完扭头就走了。

  他从体委办公楼走出时,头晕目眩,好象刚刚受了重重一击。他记得,一次他和拳击队的队员赵宝刚打拳玩,他被赵宝刚突然一个左直拳击中下颚时,顿时浑身无力,意识混乱,脑袋又重又空,就是这种感觉。但那一次是ròu体上的,这一次是jīng神上的。支撑他自尊心的高傲的qíng绪松垮下来,一种委屈心qíng象因棉花堵在他胸口上。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总教练会一脚把他踢走,而且做得如此gān脆。竟然事先没对他透过一点风声,就悄悄办好他离队和安置的手续,不给他留一点余地。他看着这片与他从此无关的楼馆房舍、茂树繁花,看着这不再属于他的生活,他真想挥起拳头把这寡qíng和冷漠的一切都击得粉碎!他明白……总教练这做法显然为了肖丽。可是总教练不是说,只要他不再与肖丽联系,就不会对他采取任何措施吗?他不是一直没同肖丽联系过吗?这究竟从何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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