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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23)

  我先在屋中央,月光she入的银白照眼的一块地上蹲下来,瞅着一片片清晰而如墨的梧桐叶影;四周,透过黑色透明的空气,书架家具一件件朦朦胧胧地显现出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屋中这些陌生的、无生命的、本来被我看做是无qíng无义的死东西,此刻对我反而都是这世上独有的无伤害和保护的了。一切有关的都不安全、一切无关的才最安全。隐隐约约,黑糊糊的墙上,我那疯了并死了的堂兄正冷冷地瞅着我;镜框可能被抄家的人打歪,堂兄的脸也歪着,更添一种活生生的神qíng,我丝毫不怕,却很想他能像鬼那样走下来,和我说话,反倒会驱散现实压在我心上非常具体的恐怖,我紧紧盯着他,等他,盼他的鬼魂出现……不知不觉进入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境界:安慰、逃脱与超然。

  整整一夜,我享受着这空屋。

  15.一张旧照片

  一张旧照片,往往有种奇特功能。如烟往事一下子凝聚眼前。

  “文革”期间,我像老鼠一样被慑被吓得搬了七次家。后来住进一座老楼的顶层。天炎房热,天寒屋凉;楼下邻居全在走廊炒菜做饭,天天谁家吃什么我坐在屋里全知道。1976 年大地震房被摧毁,破砖碎瓦几乎把我和儿子砸死。

  有个家,就好。哪怕它穷,它破。生活像个空口袋,等着你去装。装什么,有什么。我在晾台上种了云南的“山齐”,它把一串串碧绿的叶子浓浓遮满我的窗子,有时还从窗fèng硬钻进鲜亮柔韧的几条来,向我表示亲昵。阳光,月光,远处的灯光就从这叶片之间疏疏密密的fèng隙照进来,满屋叶影;风一chuī动,屋里晃起温和的诗意。

  我养了一只大猫,白毛huáng花。刚抱来时,病瘦成一条,几乎要死时,竟然被我用一瓶红霉素眼药水碰巧救活。一活就长得好肥大,好重!一身毛又长又亮。夜里,它跑出屋,上房野游,去找其它公猫厮打,找母猫狂爱。清晨回来,必要跳上chuáng,亲一亲我儿子的脸,再跳下chuáng去找吃。一天家里来了几个朋友,它怕人多,一走便不再回来。一连10 天我们一谈到它便惹起qiáng烈的难过。

  一个家,温暖的窝。一间房屋长久没人居住,东西容易坏,书容易变脆,家具自己会gān裂开;可如果有人住在里边,就完全两样。这并非因为是你总去修理和保养它。而是人的生命有种力量,照she在你周围的东西上,jīng神的、qíng感的、气质的,渐渐它和你的感觉都谐调和融合了。在你生命溶进它们时,它也溶入你的生命。这就是“人”对“家”的特殊的感觉。也是你在别人在家里——哪怕最富有的家,也无法找到的感觉。

  大地震后,我搬回那简易棚屋时,没有书架。书都打成捆,我正在找资料时,一个搞摄影的朋友来串门,“啪”给我拍了一张——就是这张。他想说明我处境的艰难。那时,我确实很难。可现在这张照片成了我的jīng神财富。

  我一看到这张照片,当时的许多已然被淡忘的生活细节便一下子全被清晰地唤醒了,苦涩变成甜蜜,艰难的往日全化成温馨的怀念。我这才懂得,生活的一切都能化做财富。也只有当物质化为jīng神时才是生活真正永存的财富。

  我后悔当初许多时候,没有留下照片,像这一张。

  16.邂逅挑山工

  (1 )

  你见过泰山的挑山工吗?这是种很奇特的人!

  不知别处对这种运货上山的民夫怎样称呼。这儿习惯叫做挑山工。单从“挑山”

  二字,就可以体会出这种工作非凡的艰辛。肩挑着百十斤的重物,从山下直挑到烟云缭绕、鸟儿都难飞得上去的山顶,谁敢一试?更何况,这被誉为“五岳之首”的泰山,自有其巍巍而不可征服的威势。从山根直至极顶处,一条道儿,全是高高的石头台阶,简直就是一架直下直上的万丈天梯。

  在通向南天门的十八盘道上,那些游山来的健壮的男儿,也不免气喘吁吁;一般人更是jīng疲力竭,抓着道旁的铁栏,把身子一点点往上移。每爬上十来磴台阶,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只有在这时,你碰到一个挑山工——他给重重的挑儿压塌了腰,汗水湿透衣衫,两条腿上的肌条筋缕都清晰地凸现在外,却默不作声,一步一步,吃力又坚韧地走过你身旁,登了上去。你那才算是约略知道“挑山”二字的滋味……

  挑山工,大概自古就有。山头那些千年古刹所用的一切建筑材料,都是从山下运上来的。你瞧着这些构造宏伟的古建筑上巨大的梁柱与础石,沉重的铜砖铁瓦,再低头俯望一条灰白的山路,如同一根细绳,蜿蜒曲折,没入苍茫的谷底。你就会联想到,当年为了建造这些庙宇寺观,为了这壮观的美,挑山工们付出了怎样艰巨和惊人的劳动!

  我少时来游泰山,山顶上还有三四十户人家。家中的男人大多是挑山工。

  给山上的国营招待所运送食品货物以为生计。清早,他们拿了扁担绳索,带着晨风晓露下山去,后晌随着一片暮云夕阳,把货物挑上山来;星光烁烁时,家家都开夜店,留宿在山头住一夜而打算转天早起观瞻日出的游人,收费却比国营招待所低廉。他们的屋子是石头垒的。山上风大,小屋都横竖卧在山道两旁的凹处,屋顶与道面一般平。屋里边简陋得几乎什么也没有,用来招待客人的,只有一条脏被和一杯热开水。为了招徕主顾,各家门首还挂一个小幌牌,写着店名。有的叫“棒棰店”,就在木牌两边挂一对小木棒棰;有的叫“勺儿店”,便挂一对乌黑的小生铁勺儿;下边拴些红布穗子,随风摇摆,叮当轻响。不过,你在这店里睡不好觉。劳累了一天的挑山工和客人们睡在一张炕上。他们要整整打上一夜松涛般呼呼作响的鼾声……

  在这些小石屋中间,摆着一件非常稀罕的东西。远看一人多高,颜色发黑,又圆又粗,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上边缀满繁密而细碎的光点,熠熠闪烁。好像一块巨型的金星石。近处一看,原来是一口特大的水缸,缸身满是裂fèng,那些光点竟是数不清的连合破fèng的锔子,估计总有一两千个。颇令人诧异。我问过山民,才知道,山顶没有泉眼,缺水吃,山民们用这口缸贮存雨水。为什么打了这么多锔子呢?据说,300 多年前,山上住着100 多户人家。

  每天人们要到半山间去取水,很辛苦。一年,从这些人家中,长足了8 个膀大腰圆、力气十足的小伙子。大家合计一下,在山下的泰安城里买了这口大缸。由这8 个小伙子出力,整整用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把大缸抬到山顶。

  以后,山上人家愈来愈少,再也不能凑齐那样八个健儿,抬一口新缸来。每次缸裂了,便到山下请上来一名锔缸的工匠,锔上裂fèng。天长日久,就成了这样子。

  听了这故事,你就不会再抱怨山顶饭菜价钱的昂贵。山上烧饭用的煤,也是一块块挑上来的呀!

  (2 )

  在泰山上,随处都可以碰到挑山工。他们肩上架一根光溜溜的扁担,两端翘起处,垂下几根绳子,拴挂着沉甸甸的物品。登山时,他们的一条胳膊搭在扁担上,另一条胳膊垂着,伴随登踏的步子有节奏的一甩一甩,以保持身体平衡。他们的路线是折尺形的——先从台阶的一端起步,斜行向上,登上七八级台阶,就到了台阶的另一端;便转过身子,反方向斜行,到一端再转回来,一曲一折向上登。每次转身,扁担都要换一次肩。这样才能使垂挂在扁担前头的东西不碰在台阶的边沿上,也为了省力。担了重物,照一般登山那样直上直下,膝头是受不住的。但路线曲折,就使路程加长。挑山工登一次山,大约多于游人们路程的一倍!

  你来游山。一路上观赏着山道两旁的奇峰怪石、巉岩绝壁、参天古木、飞烟流泉,心qíng喜悦,步子兴冲冲。可是当你走过这些肩挑重物的挑山工的身旁时,你会禁不住用一种同qíng的目光,注视他们一眼。你会因为自己身无负载而倍觉轻松,反过来,又为他们感到吃力和劳苦,心中生出一种负疚似的qíng感……而他们呢?

  默默的,不动声色,也不同游人搭话——除非向你问问时间。一步步慢吞吞地走自己的路。任你怎样嬉叫闹喊,也不会惊动他们。

  他们却总用一种缓慢又平均的速度向上登,很少停歇。脚底板在石阶上发出坚实有力的嚓嚓声。在他们走过之处,常常会留下零零落落的汗水的滴痕……奇怪的是,挑山工的速度并不比你慢。你从他们身边轻快地超越过去,自我把他们甩在后边很远。可是,你在什么地方饱览四外雄美的山色,或在道边诵读与抄录凿刻在石壁上的爬满青苔的古人的题句;或在喧闹的溪流前洗脸濯足,他们就会在你身旁慢吞吞、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悄悄地超过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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