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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35)

  作家应当像个大人物,抓大事,不要巨细无遗。有了几个必备的条件,其他局部的内容、小矛盾和小冲突、无关宏旨的细节,在写作时让它们自己顺qíng合理地生发。我细细自省了一下每篇小说写作时的qíng景,几乎所有较好的作品,在写作时都是心qíng顺畅而jīng饱力足的。同时,还努力使自己充盈一种战士般昂奋的qíng绪,jīng神上的优越感,接近骄傲的自信心。耳聪目明,浑身清慡,呼吸顺畅,任使激qíng冲dàng,灵感连续爆发。而自己的工作却是尽力节制它们。如果反过来,大脑迟钝,神怠意懒,背酸手僵,虽然把人物、故事、细节都预想好了,让预定的qíng节拉着自己的写作勉qiáng进展,硬从自己的身上挤压qíng绪,写出来的东西恐怕自己也不想再看。我有过这样一次体会,以后便再也不这样写东西了。

  创作处于最好的状态时,作家感到他的人物全活了。这些人物像生活中熟悉的活人,能够感到他生气发怒的样子,感到他的呼吸和皮肤的温度,甚至他用手指捅你一下,也知道是什么感觉。于是这些人物你就难以驾驭得住;他们要依照自己个xing的逻辑而不顺从作家的意志去行动。这也是许多读者来信问我,为什么《爱之上》中,肖丽不与她旧日的qíng侣靳大诚结合,而偏偏对一个比自己年长十来岁的老教练产生爱慕之qíng的缘故。我原来也是安排了一个破镜重圆的结局的,但写到结尾,我感觉肖丽不会那样做,小说的结局便变了样子。我想,虚假的人物受作家驾驭,真实而活生生的人物要驾驭作家。因此,“这个人物为什么不那样!这个人物应该这样!这个人物不该这样”这类话会使作家啼笑皆非,甚至无从下笔。人物有了个xing,就依从自己的个xing,容不得任何“应该”之类外加的东西。

  至于主题,我想作家写作时大概都不会想到主题。他会产生理念,想到哲理。

  作家对生活的发现,一是形象,一是哲理。哲理深化形象内容。但一部容量丰富的作品,包含着众多哲理,给人的启迪也是多种多样的。这哲理与形象相融,难以分开。而有些哲理和认识,是在对人物的不断挖掘中发现的,它含在形象里,聪明的作家不会把它抽出来直楞楞地写在纸面上。否则形象就会一下子变得概念和gān瘪。

  作品中的深厚的题旨和有血有ròu的人物,都应当是既清楚又模糊的。据我的体验所谓主题明确、人物鲜明,往往是内容单一和形象类化和平面化的同义语。

  我在《义和拳》中显现出的缺陷,其根源正由于这个缘故。可能我过多地翻阅史料,对历史的认识过于清醒。当作家本人能把他的作品说得明明白白和有条有理,把他的人物功过是非分析得透彻而无遗漏,那么笼罩这生命上的一团朦朦胧胧而活喷喷的气息就会消失。好像从大空望远镜前看见的月亮,它每个dòng眼与凹凸都看得清晰,自然也就失去那迷人的、神奇的、明澈人心的景色了。

  (4 )

  艺术是一种思维。

  在文学中,艺术不仅是手法和形式,还是作家本人特有的思维方式。

  那么,作家本人的气质、习惯、修养、审美感,乃至个xing都会直接渗入这种思维方式中,使它带着鲜明的个人色彩。

  比如我自己,从事了将近20 年专业绘画,我就自然习惯于可视的形象思维方式,包括想象和联想在内。我想到的东西都会不由自主地变成画面。如果不出现画面,没有可视xing,我仿佛就抓不住它们。对于我的小说,往往至关重要的是一个独特又具体的画面。像《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高女人死掉后,每逢下雨天气,矮丈夫依旧习惯地半举着伞,那伞下好似空了一大块,世界上任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这画面一在幻想中出现,我立即冲动起来,像画家那样完成了自己的构思。

  诗有诗眼,戏有戏眼,这画面就是我这篇小说的眼。此刻,我甚至把这画面想象得比写出来的更为细致和真切。

  那矮丈夫肌ròu抽缩、青筋鼓涨的手,那油漆磨得剥落不正的雨伞把儿,那无人料理、一身皱褶、扣儿郎当的衣服,那细雨打湿而全然不知的裤腿,以及在绵密的雨雾中矮男人饱经沧桑、有点凄凉的背影……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但这些我都没写。我写其他作品也是这样——习惯于把想象出来的变成可视的;环境的空间境象,景物之间的位置以及形象,全都历历在目,甚至有了光、影、色调,我才下笔,并且尽力用文字把它们描写出来,使人想到这画面。

  再有,便是我气质中的个xing因素。比如我容易被感动,动感qíng,容易怜悯和同qíng。这些因素最容易融进感伤的调子中去。还说那篇《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我本来想写得幽默些,但最后仿佛必须落得一个伤感的结局才得尽qíng尽意。当然我并不是个完全感伤又柔弱的人。我天xing也快乐,喜欢嘲弄,我才写了《哈哈镜》、《酒的魔力》和《BooK!BOoK!》;我骨子里也有坚韧的成分,我才对《义和拳》、《神灯》和《爱之上》等有激qíng;我对地方乡土有着浓厚的qíng爱,使我写了《鹰拳》和《逛娘娘宫》;我连皮肤上都充满敏感,于是写了《雾中人》……一种创作构思的方式习惯了,反过来就会影响本人感受生活的方式。对什么感兴趣,就会发现什么。有如电器,输出和输入的信号指数往往一样大小。作家脑袋里都有固定的波段和波长,收到哪个波段的信号,就能放出哪个波段的信号。波长之外的全流失了。硬要他收也收不到。一万个作家,一万种气质,一万种感受方式,一万种思维方式,一万种风格。如果相同,必然是qiáng压成的,全都变了形。那就既没有风格,也没有了作家。

  10.我在做上帝做过的事

  你出外旅行,在某个僻远小镇住进一家小店,赶上天yīn落雨,这该死的连绵的雨把你闷在屋里。你拉开提包锁链,呀,糟糕之极!竟然把该带在身边的一本书忘在家中——这是每一个出外的人经常会碰到的遗憾。你怎么办?身在他乡,陌生无友,手中无书,面对雨窗孤坐,那是何等滋味?我吗,嘿,我自有我的办法!

  道出这办法之前,先要说这办法的由来。

  我家在“文革”初被洗劫一空。藏书千余,听凭革命造反者们撕之毁之,付之一炬。抄家过后,收拾破破烂烂的家具杂物时,把残书和哪怕是零零散散的书页万分珍惜地敛起来,整理、fèng钉,破口处全用玻璃纸粘好;完整者寥寥,残篇散页却有一大包袱。逢到苦闷寂寞之时,便拿出来读。读书如听音乐,一进入即换一番天地。时入蛮荒远古,时入异国异俗,时入霞光夕照,时入人间百味。一时间,自身的烦扰困顿乃至四周的破门败墙全都化为乌有,书中世界与心中世界融为一体——人物的苦恼赶走自己的苦恼,故事的紧张替代现实的紧张,即便忧伤悒郁之qíng也换了一种。艺术把一切都审美化,丑也是一种美,在艺术中审丑也是审美,也是享受。

  但是,我从未把书当做伴我消度时光的闲友,而把它们认定是充实和加深我的真正伙伴。你读书,尤其是那些名著,就是和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先贤智者相jiāo!

  这些先贤智者著书或是为了寻求别人理解,或是为了探求人生的途径与处世的真理。

  不论他们的箴言沟通于你的人生经验,他们聪慧的感受触发你的悟xing,还是他们天才的思想与才华顿时把你蒙昧混饨的头颅透彻照亮——你的脑袋仿佛忽然变成一只通电发光的灯——他们不是你最宝贵的jīng神朋友吗?

  半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几乎叫我看烂,散页中的中外诗词全都烂熟于我心中。然而,读这些无头无尾的残书倒另有一种体味,就像面对残断胳膊的维纳斯像时,你不知不觉会用你自己最美的想象去安装它。书中某一个人物的命运由于缺篇少章不知后果,我并不觉得别扭,反而用自己的想象去发展它,完成它。我按照自己的意志为它们设想出必然的命运变化和结局。

  我感到自己就像命运之神那样安排着一个个生命有意味的生命历程。当时,我的命运被别人掌握,我却掌握着另一些“人物”的命运;前者痛苦,后者幸福。

  往往我给一个人物设计出几种结局。小说中人物的结局才是人物的完成。当然我不知道这些人物在原书中的结局是什么,我就把自己这些续篇分别讲给不同朋友听,凡是某一种结局感动了朋友,我就认定原作一定是这样,好像我这才是真本,听故事的朋友们自然也都深信不疑。

  “文革”后,书都重新出版了。常有朋友对我说:“你讲的那本书最近我读了,那人物根本没死,结尾也不是你讲的那样……”他们未找我算帐;不过也有的朋友望着我笑而不答的脸说,“不过,你那样结束也不错……”当初,续编这些残书未了的故事,我gān得挺来劲儿,因为在续编中,我不知不觉使用了自己的人生经验,调动出我生活中最生动、独特和珍贵的细节,发挥了我的艺术想象。而享受自己的想象才是最醉心的,这是艺术创造者们所独有的一种感受。后来,又是不知不觉,我脱开别人的故事轨道,自己奔跑起来。世界上最可爱的是纸,偏偏纸多得无穷无尽,它们是文学挥洒的无边无际的天地。我开始把一张张洁白无瑕的纸铺在桌上,写下心中藏不住的、唯我独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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