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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44)

  这样便造就了一批人,以识别书画真伪为职业,叫做鉴赏家。中国的鉴赏家,鉴别比欣赏重要得多。其中确有火眼金睛者,一眼识破真猴假猴。有一位大鉴赏家张珩,将其识别真伪的依据归为主要条件(时代风格、个人风格)和辅助条件(印鉴、款识、材料、装袜、墨迹和著录)。听起来有理,做起来很难。最难的是辨得出假画,却挡不住造假。对于鉴赏家来说,书画市场就像永远难以清理gān净的一条污沟。有了市场,就有欺骗。前些年,有了权就有一切时,出了不少假马克思主义者;这些年,有了钱就好办事时,便出现各种假货。假烟假酒假醋假药假金假钱假电视假灯泡假名牌假假牙,连洋人写的书也能造假,自然也有假画。

  尤其当今的书画市场上,活人的画往往比古人的画价钱还高。这大概由于活着的名人在媒介中更有魅力。造假画无非为了钱,谁的画价钱高就造谁的假。书画市场变得几近荒诞。画家们常会见到自己的伪作,悬于某处高堂,挂在大小画廊,甚至被堂而皇之抬到拍卖市场。照此下去,一是画家的权益被任意践踏,二是中国画市场失去信誉而走向衰落,三是中国画的水准被假画所稀释,大大下降。这关键是须对假画进行法律gān预,只有法律才能制止假画的张狂。

  如今假画进了法庭,说明这事有了好的开端。当然,它同时也是对现有法律能力和健全xing的一种考验。

  鉴别绘画的真伪,专业xing很qiáng,应有专家的参予,否则便陷入集市上争争吵吵那样的qiáng词夺理,也会给做假者有空可钻。对于在世画家作品的判断,自然应以画家本人的认定为主。如果画家本人的话也不能算数,先被造了假画,再被打成假话,画家的尊严岂不比一张假画更不值钱?

  4.关于“建设xing磁坏”

  北京人在“夺回古都风貌”的呼吁中,似乎以为只有北京的城市历史文化风貌在当今大规模城市改造中才濒临毁灭;其实这已经是我们这个文明古国的一个日益迫切的现实危机。

  建筑界把这种视文化而不见的“破旧立新”,称做“建设xing破坏”。

  每当有人问我:“你说保护那些破旧的老房又有啥用?”我真有点悲哀。

  一个创造了五千年文明的民族,难道还需要接受“文化的价值”的再教育吗?

  可是,如果你去到那些普通公民家庭里就会发现,屋内的一切物品与那五千年璨烂的文化很少关联。在农民的家庭里,大多是近二三十年的物品。

  那些古老的器物都到哪里去了?都叫古董贩子弄到各大城市的旧物市场上卖给洋人了?

  我们那么丰厚的文化,究竟怎样变得如此瘠薄的?

  我想起在日本与画家平山郁夫先生的一次谈话。他说中国的文明史虽然源远流长,但朝代更迭太多,每个朝代的君王,都要迁都,废弃旧制,将前朝故旧视为反动,以示自己才是开天辟地,因此中国文化的传承屡受中断。

  这批评确是衷恳。中国的政治与文化相互敏感,甚至过敏,大概也是一种传统。

  清初和清末,留辫子和剪辫子——这种男xing发式,都成了个人政治倾向的象征。故此,中华民族这样一个古老民族竟然连民族服装也没有。今日倘有人穿大褂,必被视做前朝遗老,连说相声也早换了制服和西服了。

  再要说,便是中国自古为农业国,十分重视“新”字。一年四季秋枯chūn荣,chūn天带来新希望。一切美好的企求都落在这个“新”字上。这个观念还非常执着地反映在年俗文化中。把年叫“新年”,过年时一切辟邪与祈福的民俗行为,无非都为了来年的“万象更新”;故此,过年便要穿新衣、戴新帽,里外全新,砸了东西还要说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对“新”的崇拜的反面,便是对“旧”的废弃,所谓“除旧以迎新”。这样,便不会从文化意义上来认识古老事物的价值了。我们虽然创造了古老又辉煌的文化,同时我们又无qíng地毁掉自己的创造。近世来,多出一个“砸烂旧世界”和“扫四旧”的口号,文化自然被dàng涤无多了。

  “文化”一词的含义可做多解。大致有三:一视为人类创造的一切物质财富和jīng神财富的总和;二视为一种教育程度;三视为一种意识形态。

  数十年来,后两种包揽了对文化的全部解释。尤其仅仅把文化当做一种意识形态来加以取舍,几乎要了五千年文化的命。谢天谢地!近10 余年,人们终于认识到文化的价值,有了文化意识和文化眼光。懂得了现代化决不只是物质单项的膨胀,还要将人类的一切文化创造变为可以享用的jīng神财富;懂得了任何民族、国家、城市的特色和魅力都在自己独有的历史文化里,而历史的创造是一次xing的,一旦失去,永无回复……然而有此意识尚很有限,于是这些有识者发出的呼吁就分外焦迫与急切了。

  如果说,“文革”期间对历史文化的破坏,是用权力恶狠狠毁掉的;现在则是为了钱乐呵呵毁掉的。两种同样都是因为没有文化。这文化是指文化意识,而不是文化知识。应该承认,我们这个创造了璨烂文化的民族,一直又是缺乏文化意识的。

  因此,地面遗存的古物大多不是保护而是保留下来的。

  只要开发,首当其冲要遭受破坏的便是古代的遗存。如果下个世纪中华大地变成青一色的高楼林立、霓虹灯铺天盖地,那将是多可怕的事!对这一倾向最激烈的指责便是:

  “不要叫子孙再骂我们无知了!”伴随着这种“建设xing破坏”,最令人莫解的便是大批仿古建筑的兴建热。

  任何历史巨人的扮演者的本身,丝毫不会引起人们的崇敬。为什么一边毁掉真正的古物和历史文化,一边却在花钱制造大批伪劣的古物和伪文化?有人说,这是因为仿古建筑是旅游部门gān的,而古文化遗存归文化部门管理,文化部门不如旅游部门有钱,以致到处破真立伪。难道在这两种部门之上,没有一个更有文化、更权威、对祖宗也对后代更负责的部门?

  谁回答?

  5.走出“现代化qíng结”

  从台湾归来,恰巧一位台湾的朋友来访,见面就兴冲冲问我:“台湾的现代化是不是很快?”他巴望着我给予肯定的回答。

  我说:“问题就在于太想快了。”他莫解。我告诉他,我从台北到高雄,一位当地的记者问我印象如何。

  我反问这位记者:“我是不是还在台北?”记者都很机灵,当然明白我这玩笑的意思是说,台湾城市之间很少区别。

  那么,城市间的区别到底是什么?是现代化还是文化?如果一个城市现代化的程度低,可以赶上去;如果失却了原有和独有的文化特征——比如巴黎、罗马、维也纳、北京,全都高楼如林,夜市如画,声光化电,光怪陆离——这些城市的魅力也就dàng然无存了。

  然而台北似乎并没有深思这个问题,任使现代化的脚步纷沓又杂乱地踏进来。

  老屋旧楼很像隔年的衰糙,新楼如同新株那样从中东一棵西一棵任意地,娇纵地拔地而起,全然不协调地混杂一团。蓬勃发展的商店急于表现自己,争相把广告伸出头来,一直挤向街心上空;那种写着“意乱qíng迷进口内衣内裤”一类的广告牌,把商业文化脱得净光,只剩下一个个yù望的luǒ体。

  在这下面,是汽车和摩托混成的险象丛生的车流。尽管被视为台北一害的“飚车”(疾驰的摩托)天天发生祸事,人们仍然很少戴头盔,大多戴口罩;不戴头盔为了灵便,戴口罩为了防尘。台北是我见到的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大城市之一,衬衫的领口一日即黑……由台北到高雄,一路上很少碰到花丛和绿地,多是低矮的店铺与小型作坊。黑色的垃圾袋、秽物、破轮胎以及废弃的汽车胡乱丢在道边……未到台湾之前,那些因其富裕而生出的美丽的假想破灭了。尽管台湾有它新开发的漂亮的片断,但它令人失望的却是整体的杂乱。

  一种漫无秩序的浮躁,一种急gānbào发的不管不顾,一种对原有事物未经认真鉴别就粗bào破坏而给人带来的遗憾和沮丧。在台南和鹿港我参观那两座最古老的天后宫时,见到庙墙四周拥满新搭建的水泥楼,居高临下,其势似乎要将它吞没,我忽然想到这一切都包含着一个未解的概念,即“现代化qíng结”。

  本世纪中期以来,世界上一切贫困与落后的地区,都把自己繁荣的企望和富裕的梦,用一个美好的词汇所替代,这便是现代化。但这个现代化在大多数头脑中具有怎样的内涵?高楼大厦、五星级宾馆、私家汽车、现代科技设施、大额存款、“夜间亮起来”等等之外呢?无人测验,无人调查,无从得知。地球上什么地方是现代化的样板?没有样板还好,有了样板便会消灭自己而遵从样板。距中国大陆最近的现代化都市是香港,所以大陆城市的现代化风格最容易香港化,而香港恰恰是在现代化过程中对自己历史文化积淀破坏最重的地区之一。这种梦幻般的社会理想加上迫切的心理,便使不少国家与地区的现代化,陷入了急功近利,短期目的,主观随意,漫无计划;尽管如今的生态问题、环境问题、城市文化形态问题,乃至人的心态问题已经亮起了红灯,即仍被搁置一旁,否则便被视为富有的障碍。西方在工业革命时代之后方才觉醒并悔之晚矣的问题,东方正在重复。今天东方人一厢qíng愿地认准一旦现代化实现便万事大吉,明天便会发现任何事qíng都有正面和负面,它们像一张纸的两面,中间不能分开,必然一起到来。凡是事先不去避免的,事后都无法避免,甚至无法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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