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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9)

  “做什么,你刚好,当心再着凉。”她说着便坐在我chuáng边,紧挨着我,安静地望着我,一直在微笑,并用她暖和的手抚弄我的脸颊和头发。“你刚才是不是做恶梦了?听你喊的,声音好大哪!”“不是,……我想了……将来,不,我……”我想把刚才所想的事qíng告诉给妈妈,但不知为什么,竟然无法说出来。是不是担心说出来,她知道后也要害怕的。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得了,别说了,疯了一天了,快睡吧!明天病就全好了昏暗的灯光静静地照着chuáng前的药瓶、点心和huáng色的梨,照着妈妈无言而含笑的脸。她拉着我的手,我便不由得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我再不敢想那些可怕又莫解的事了。但愿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事。

  栖息在邻院大树上的乌鸦不知为何缘故,含糊不清地咕嚷一阵子,又静下去了。

  被月光照得微明的窗帘上走过一只猫的影子;渐渐的,一切都静止了,模糊了,淡远了,融化了。变成一团无形的、流动的、软软而迷漫的烟。

  我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一个深奥而难解的谜,从那个夜晚便悄悄留存在我的心里。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最初在思索人生。

  2.逛娘娘宫

  (1 )

  小时候,像我们这些生长在天津的男孩子,只要听大人们一提到娘娘宫,心里仿佛有只小手抓得怪痒痒的。尤其大年前夕,娘娘宫一带是本地的年货市场,千家万户预备过年用的什么pào儿啦、灯儿啦、画儿啦、糕儿啦等等,差不多都是从那里买到的。我猜想这些东西在那里准堆成一座座花花绿绿的小山似的。我多么盼望能去娘娘宫玩一玩!但一直没人带我去,大概那时我家好歹算个富户,不便出没于这种平民百姓的集聚之地。我有个姑表哥,他爸爸早殁,妈妈有疯病,日子穷窘;他是个独眼——别看他独眼,他反而挺自在;他那仅剩下单独一只又小又细、用来看世界的右眼,却比我的一双黑黑的、正常的大眼睛视野更广,福气更大,行动也更自由——像什么钓鱼逮蟹、到鸟市上听说书、捅棋、买小摊上便宜又好玩的糖稀吃等等,他样样能做,我却不能。对于世上的快乐与苦恼,大人和孩子的标准往往不同。大人们是属于社会的,孩子们则属于大自然,这些话不必多说。就说我这独眼表哥吧!他不止一次去过娘娘宫,听他描绘娘娘宫的qíng景,看耍猴呀,抖空竹呀,逛pào市呀等等,再加上他口沫横飞、洋洋得意的神气,我都真有私逃出家、随他去一趟的念头。此刻饭菜不香,糖不甜,手边的玩具倾刻变得索然无味了。我的妈妈立刻猜到我的心事,笑咪咪对我说:“又惦着逛娘娘宫了吧!”说也怪,我任何心事她都知道。

  (2 )

  我的姆妈是我的奶妈。

  我娘生下我时,没有奶,便坐着胶皮车到估衣街的老妈店去找奶妈。我这奶妈是武清县落垡人,刚生过孩子,乡下连年闹灾荒没钱花,她就撇下自己正吃奶的孩子,下到天津卫来做奶妈。我娘一眼就瞧上了她,因为她在一群待用的奶妈中十分惹眼:个子高大,人又壮实,一双大脚,黑里透红、亮光光的一张脸,看上去“像个男人”,很健康。——这些qíng形都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据说她的奶很足;我今天能长成个1.90 米的大汉,大概就是受了她奶汁育养之故。

  她姓赵。我小名叫“大弟”。依照天津此地的习惯,人们都叫她“大弟妈”,我叫她“妈妈”。

  在我依稀还记得的童年的那些往事中,不知为什么,对她的印象要算最深了。

  几乎一闭眼,她那样子就能穿过厚厚的岁月的浓雾,清晰地显现在眼前:她是个尖头顶,扁长的大嘴,一头又黑又密的头发的女人,每天早上都对着一面小圆镜子,把头发放开,篦过之后,涂上好闻的刨花油,再重新挽到后颈,卷成一个乌黑油亮、像个大烧饼似的大抓髻,外边套上黑线网;只在两鬓各留一络头发,垂在耳前,这是河北武清那边妇女习惯的发型。她的脸可真黑,嘴唇发白。而且在脸色的对比下显得分外的白。大概这是她爱喝醋的缘故。人们都说醋吃多了,就会脸黑唇白。她可真能喝醋!每吃饭,必喝一大碗醋,有时菜也不吃,一碗饭加一碗醋,吃得又香又快。她为什么这样爱喝醋呢?有一次,我见她吃喝正香,嘴唇咂咂直吃,不觉嘴里发馋,非向她要醋喝不可,她把醋碗递给我,叫我抿一小口,我却像她那样喝了一大口。天哪!真是酸死我了。从此,我一看她吃饭,听到她吮咂着唇上醋汁的声音,立即觉得两腮都收紧了。

  再有,便是她上楼的脚步异乎寻常的轻快。她带着我住在三楼的顶间,每天楼上楼下不知要跑多少趟,很少歇憩,似有无穷jīng力。如果她下楼去拿点什么,几乎一转眼就回到楼上。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遇见过第二个人把上下楼全然不当做一回事呢。

  那时,我并不常见自己的父母,他们整天忙于应酬,常常在外串门吃饭。

  只是在晚间回来时,偶尔招呼她把我抱下楼看看,逗逗,玩玩,再给她抱上楼。

  我自生来日日夜夜都是跟随着她。据说,本来她打算我断了奶,就回乡下去。但她一直没有回去,只是年年秋后回去看看,住上十天半个月就回来。

  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了一些使我醉心的东西,像装在糙棍编的小笼子里的蝈蝈啦,金huáng色的小葫芦啦、村上卖的花脸和用麻杆做柄的大刀啦……她一走,我就哭,整天想她;她呢,每次都是提前赶回来,好像她的家不在乡下,而在我家这里。在我那冥顽无知稚气的脑袋里,哪里想得到她留在我家,全然是为了我。

  我在家排行第三,上边是两个姐姐,我却算做长子。每当我和姐姐们发生争执,她总是明显地、气嗽嗽地偏袒于我。有人说她“以为照看人家的长子就神气了”,或是说她这样做是“为了巴结主户”。她不以为然,我更不懂得这种家庭间无聊的闲话。我是在她怀抱里长大的。她把我当做自己亲生孩子那样疼爱,甚至溺爱;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气息反比自己的生母更为亲切。

  每每夏日夜晚,她就斜卧在我身旁,脱了外边的褂子,露出一个大红布的绣着彩色的花朵和叶子的三角形兜肚儿,上端有一条银亮的链子挂在颈上。这时她便给我讲起故事来,像什么《傻子学话》、《láng吃小孩》、《烧火丫头杨排风》等等。

  这些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不知为什么每听起来依然津津有味。她一边讲,一边慢慢摇着一把大蒲扇,把风儿一下一下地凉凉快快扇在我身上。伏天里,她常常这样扇一夜,直到我早晨醒来,见她眼睛困倦难张,手里摄着蒲扇,下意识地、一歪一斜地、停停住住地摇着……

  如果没有下边的事,对于一个8 岁的孩子,所能记得的那时某一个人的事qíng也只能这些了。但下边的事使我记得更清楚,始终忘不了。

  一年的年根底下,厨房一角的灶王龛里早就点亮香烛,供上又甜又脆、粘着绿色蜡纸叶子的糖瓜;这时,大年穿戴的新装全都试过,房子也打扫过了,玻璃擦得好像都看不见了。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大门口贴上一副印着披甲戴盔、横眉立目的古代大将的画纸,姆妈告诉我那是“门神”,有他俩把住大门,大鬼小鬼进不来。

  楼里所有的门板上都贴上“福”字,连垃圾箱和水缸也都贴了,不过是倒着贴的,借着“到”和“倒”的谐音,以示“福气到了”之意。这期间,楼弟底下摆一口大缸,我和姐姐偷愉掀开盖儿一看,全是白面馒头、糖三角、豆馅包和枣卷儿,上边用大料蘸着品红色点个花儿,再有便是左邻右舍用大锅烧炖年菜的香味,不知从哪里一阵阵悄悄飞来,钻入鼻孔;还有些xing急的孩子等不及大年来到,就提早放起鞭pào来。一年一度迷人的年意,使人又一次深深地又畅快地感到了。

  独眼表哥来了。他刚去过娘娘宫,带来一包俗名叫“地耗子”的土烟火送给我。

  这种“地耗子”只要点着,就“嗤嗤”地满地飞转,弄不好会钻进袖筒里去。他告诉我这“地耗子”在娘娘宫的pào市上不过是寻常之物,据说那儿的鞭pào烟火至少有上百种。我听了,再也止不住要去娘娘宫一看的愿望,便去磨我的姆妈。

  我推开门,谁料她正撩起衣角抹泪。她每次回乡下之前都这样抹泪,难道她要回乡下去?不对,她每次总是大秋过后才回去呀!

  她一看见我,忙用手背抹gān眼角,抽抽鼻子,露出笑容,说:

  “大弟,我告诉你一件你高兴的事。”“什么事?”“明儿一早,我带你去逛娘娘宫!”“真的?!”心里渴望的事突然来到眼前,反叫我吃惊地倒退两步,“我娘叫我去吗?”“叫你去!”她眯着笑眼说,我刚对你娘打了保票,保险丢不了你,你娘答应了。”我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这怀抱里有股多么温暖、多么熟悉的气息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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