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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八卦_冯骥才【完结】(12)

  惹惹直踩右脚,叫着不要。jīng豆儿打柜上端过一个大漆盘子,上边盖块红绸子。听说了半辈子这祖传金匣子就鼓鼓囊囊方方正正盖在绸子下边,这样子赛变戏法。惹惹说嘛不拉开这绸子,二奶奶伸手拉去,好一个照眼耀眼刺眼的小金匣子一下显露出来!上头铸花刻花招花镶花,有龙有凤龙凤呈祥,有花有鸟花鸟jīng神,有蝙蝠有对鹿福禄双全,还嵌着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晶晶发亮灿灿发光大钻石。jīng豆儿伸出兰花小指挑开匣子盖,huáng布衬出五个金元宝,个个圆圆满满饱饱实实金煌煌,在匣子里也在惹惹眼珠子里。惹惹的眼珠子比金子还亮。

  “二婶——”惹惹想说不要又想要,张嘴没活,鼻子下边一个大dòng。

  二奶奶说:

  “甭含糊,也甭谢我,这东西你应该应份,这是你们老huáng家的东西。我不姓huáng,也没福气赠受。你要是不拿着,就是不接你祖宗的香火。惹惹,这东西你拿去!记着,打今儿,这家就是你的家,纸局就是你的业。还有,买卖不能叫你白忙活,每月初一关钱,你拿二十两,年底拿双份。”

  惹惹腿一软,差点给二奶奶趴下叩头。宠劲过了,照样受不住。一时连二奶奶脸也不敢瞧,巴不得赶紧离开,又急着报恩报德,便说要到前头铺子去忙。二奶奶说:

  “这金匣子外人谁都没见过,jīng豆儿赛我闺女,我不防她。你可万万别叫九九爷瞧见。先送回家去再来!”

  惹惹接过金匣子,好沉伍手。一时美得忘天忘地,居然没谢二奶奶,捧着宝匣大步出来。jīng豆儿跟出屋说:

  “我给你个包袱皮,来!”

  jīng豆儿领他往东出一道小门,进一道小院。这院向例只给二奶奶贴身丫头住。往北有扇门通后花园,如今后花园废了,使砖堵死门dòng,往南也有扇门,通一道院,是厨房和马婆子住室,再往南还通一道院,三间房,一间住着九九爷,一间住着灯儿影儿两伙计,另一间叫纸局当库房使。惹惹当初住在老宅子后花园的两间房,进出走后门,很少到前边来,更不轻易踏进丫头的住所。这院倒还gān净清净,也嫌寡净,砖墙砖地,无糙无水,虽说朝东朝阳,不知为嘛有股子yīn气cháo气冷气,进院一打激灵,好赛进坟场。jīng豆儿一推房门,里头却是有红有绿又艳又亮,花窗帘花被单花纸墙围,到处贴着画儿,还都是年前打马家口买来的上海石印月份牌画;柜上桌上摆满小零小碎,瓶儿罐儿壶儿碗儿灯儿花儿梳妆盒儿水银镜儿针线盏儿。一股香粉味儿胭脂味儿刨花油味儿混着人味儿,浓浓扑面扑鼻。惹惹站在门口没敢进,jīng豆儿回头一笑,说:“怕我就别进来。”这声儿这调儿这神儿这话儿,赛掏了惹惹心窝子,一怔当口,jīng豆儿朝他一招手,小手赛花瓣,又抓住惹惹的魂儿。魂飘身随,抬脚就进屋。

  jīng豆儿一扬腿,跪在炕沿上,伸直小腰板打开玻璃被格子找包袱皮儿。小屁股一撅正对着惹惹,说方有方说圆有圆说尖有尖。胳膊一动,柔柔软软小腰,风chuī柳赛地左扭右扭,一双绣鞋底子,好赛两牙香瓜片,要攥就一把攥个正着。惹惹忽上邪劲,再不退非上去。偏巧jīng豆儿身子一摇晃,哎哟一叫,赛扭了腰,猛地往后仰倒,不正不斜正正好好香软一团栽在惹惹怀里。惹惹嘛世面都见过,可是他怕桂花,唯独风月场的事儿向例不沾。这阵势叫他心怕,却推不动她。这小女人的劲儿不比老爷们小。小猫赛地在惹惹怀里打滚一折腾,光溜溜嘴巴,毛绒绒头发,几下就把惹惹蹭迷糊。跟手扬起小脸,一张小嘴,又轻又重又松又紧咬住惹惹大腮帮子。惹惹登时觉得天地都是ròu做的,一时狗胆贼胆虎胆都上来,天不怕地不怕老婆更不怕,一翻身把这小女人压在自己肚囊子下边。只见jīng豆儿一双小眼赛一对小火苗,烧她自己也烧惹惹。惹惹的大重身子压她还剩半口气,她便喘着这半口气娇声嫩调地说:

  “大少爷,我把身子给你,你要不要?”

  惹惹不说话,只揪扯她衣服。她忽一使劲,生把惹惹推得一个屁股蹲儿坐地上。jīng豆儿闹得蓬头红脸,起身说:“今儿不行,二奶奶说喊我就喊我去,改一天。大少爷,咱得说好,你得使心疼我,别拿我当玩意儿。我命不好,三岁死了娘,没人疼过。后娘欺侮我,才来当丫头的,您要再欺侮我,连个人给我坐劲都役有,多惨……”说着眼圈一红,抬手要抹泪。

  惹惹一翻身爬起来,打开匣子,拿出个小金元宝给jīng豆儿。jīng豆儿手一推,脸赛小白板,说:

  “你拿我当嘛人了,拿这破玩意儿买我?我爹活着时候,家里开银号,打小我不认钱。”

  惹惹说:

  “我可没拿这东西当钱!戏里不都讲信物吗?”

  jīng豆儿这才笑,说:“当信物,还成!”收了金元宝,不叫他再来纠缠,拿了包袱皮塞给他,又嘻笑又装横,推他出了屋。

  惹惹抱着金匣子,出了huáng家,好赛还在梦里头。人活三十几,财运艳福一齐来,哪样滋味都是头遵尝到。一忽儿琢磨jīng豆儿脸儿嘴儿ròu儿,一忽儿又琢磨手里包皮里匣子里几个金灿灿小元宝。一想到老婆桂花,心里不对劲。再一想,老婆惦了多年的金匣子总算给自己捧回来,qíng不自禁出声说:

  “总算对得住你了。”

  话音没落地,就给人拾起来。这人说:

  “嘛事对得住哥们儿?”

  抬头一瞧这人不认得。这人急了:

  “你怎么拿哥们儿当鬼看?”

  再瞅,矮一头的小个子,黑硬一张短脸,头扣卷沿毡帽头,笑眯眯正瞅自己。不是别人,正是铁嘴八哥。这一瞅,醒过味儿来,八哥却换一副疑惑神气,上下打量自己两遍,说:

  “你手里是嘛玩意儿?”

  “嘛也没有。”

  “没有这是嘛?”

  惹惹一看自己手里的包儿,慌神了,忙说:

  “没嘛没嘛。”

  “没嘛就送给我吧。”八哥打趣说,上去要夺。

  “没嘛,真的没嘛。”惹惹着起急来。

  八哥变了口气,说道:

  “愈说没嘛愈有嘛,你要不给我看,我转身就走,咱哥们儿打这就算完。”

  惹惹难了。看得出,这多年顶要好的穷哥们儿脸上有点挂不住。惹惹向例肚子存不住事,嘴里留不住话。今儿若碰不到八哥,不出三天,也得找到八哥倒出来才舒服。他见左右没闲人,拉着八哥到一座庙后头,找个背人的墙旮旯,一口气,把前几天饭桌上怎么提金匣子,回家怎么错怪叔叔婶子闹金匣子,直到刚才二婶又怎么给他这金匣子,怎么来怎么去怎么回事说得净光光,完事赛拉泡屎一样痛快,张着大白笑脸看八哥。

  八哥先是横着眼不高兴,随后弯起眼满心欢喜,直cha嘴说:“哥们儿这回抖啦!”可等到惹惹把话倒尽,他却眼睛眉毛挤成一堆,脑门子上全是横纹。

  “怎么,不好?”惹惹问。

  “有点不对劲。”八哥边说边琢磨。眉毛拧成绳,两眉毛头直斗,眼珠子在眼窝里忽闪忽闪。

  “嘛不对劲?”惹惹说,“大金匣子,五个大金元宝,全给了我,还安坏心眼?人家凭嘛给咱,要是想赖,愣说没有,咱有嘛词儿?大金元宝又不是臭虫,在谁屋里谁还嫌它别扭?”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说你错怪了你叔叔婶子,这话不对!前天,我和老亮打听到北京琉璃厂宝文堂一位客商,带一船货打算出海到南边去卖。赶上涨cháo十天半月走不成,又不想原船原货返回去,贱价卖给文美斋。我们赶去,拦下了两箱子笔,地道京造的写大条幅用的‘一把抓’。正巧孙猴知道保定府来个买笔的要这货,住在侯家后永安客栈。我们使不小劲跟两头说好,一头半价买下,一头加价卖出,马上跑到纸局去拿款。一看九九爷神气不对,客气还客气,可是客气跟客气不一样,有的客气为了近,有的客气为了远,咱gān嘛吃的,看不出来?他转身进去,半天,影儿出来,一人给我们十个铜子说,这事你们就甭管了。这叫人qíng?甭送便宜来,就是一般打活的来,也没跟人这么说话的。我们冲谁。不是冲哥们此你。冲他们,扔两块砖头子进去!”

  惹惹说;

  “影儿那小子不会说话。生他的气,你不傻了。”

  “你别胳膊肘朝外拧。你二叔不是我二叔,你二婶不是我二婶。打今儿往后再帮他们忙,我不是你哥们儿,是你儿子,你别拦我,话还没说完。我当时说,我找大少爷。你猜影儿那小子说嘛?他说你找错门啦,我们二爷二奶奶赶他走啦!我一听不对劲儿,跟手我到你家,没见着你,可嫂子也一肚子气连损带挖苦,呛我一顿。哎,咱不说嫂子,就说影儿那话,不是他编的呼,他又不是做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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