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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八卦_冯骥才【完结】(29)

  有别扭藏着,有事儿掖着,有笑挪到脸上,有好话挂在嘴边儿,就这么过年。

  今儿大伙打头到脚打里到外全一身新。惹惹头上一顶崭新亮缎黑帽翅,给大脑袋撑得锃圆,顶尖一颗红玻璃球儿,赛只鲜樱桃。青黑海龙对襟绒马衬,里头一件湖色青纱青行棉袍,当胸一排疙瘩绊儿,个个盘成大云字花,地道是这一年刚流行的袍褂。这一身衬着肥头大耳细皮嫩ròu,活活一个大宅院的大少爷了。桂花拿出当年出嫁过门那身行头。这套行头即使前些年过年也舍不得穿出身儿。上头是五彩jiāo金线三镶三滚满花红袄,下头是元青百褶鱼鳞裙,样式花色料子虽老虽旧,赛戏装,又压在箱底多年,有股樟脑味儿,可老东西有种沉着劲,雍容华贵气,新东西没法儿比。人配衣裳马配鞍,往常那种穷气贫贱气倒霉气全没影儿了。再在额头抹粉嘴唇抹油腮帮抹胭脂,香瓜髻上cha两朵裕丰泰大红线花,一副喜庆相,换天换地换个人。桂花还给二奶奶鬓角cha个大金聚宝盆,给儿子ròu球脑袋上扎根朝天杵,脚下套一双老虎鞋,脖子挂一副叮铃当嘟响的长命白银锁。真是眼睛瞅哪儿,光彩在哪儿。这么多年,桂花头次过年这样象样儿,不是要转运是嘛。甭说她一家子,八哥和灯儿今儿也穿得有模有样。平时短打,此时袍子马褂,胳膊腿不随便,举手投足支支楞楞,赛台上唱戏的。

  酒足饭饱一嘴油。子午jiāo接时,放pào崩邪气。怕吓着二奶奶,一帮人全跑到前院。桂花抱着ròu球在茶厅里隔窗子瞧。惹惹八哥灯儿三人将起袖子,先拿竹竿挑起一大长技雷子鞭点着,一边配上二踢脚。放pào怕断气,跟手便是南鞭北鞭钢鞭钻天鞭pào打双灯huáng烟带pào,接着又是烟火盆子万龙升天飞天百子孔雀开屏八仙上寿海屋添筹鱼龙变化糙船借箭还有对联宝塔莲塔火扇牌坊葡萄架高粮地四面斗襄阳城。鞭pào在空院子里一响,震得耳朵发木发麻发疼,烟花喷放,火树银花,五彩金光,照得天亮地亮房亮人脸亮。惹惹一瞅茶厅窗子,隔着玻璃桂花和ròu球红光照脸满脸笑。惹惹大声叫道:“还有个两尺高的大泥寿星呢,我放给你们看。”声音不大。压不过鞭pào声。

  忽然一个地老鼠咬一溜火,打袍子下边钻进裤裆。惹惹忙捂裤裆,怕烧着那东西,身子还往上一蹿。正巧好大一样东西“当”地正砸他脑袋上,他还以为天塌了,吓得一喊,却听墙外有人叫。

  “进财进水来啦!”

  低头看,原来一捆柴禾,拿红绳扎着,上头贴张金纸,写着“真正大金条”字样。是那些穷鬼借着人过年高兴,送柴(财)呈吉祥讨小钱的。八哥咧嘴哪牙笑着叫道。

  “财气当头罩呀!”

  惹惹乘兴对灯儿说:

  “快去,扔一把铜子儿出去!”

  一大把铜子儿扔出墙,登时外头一片叮铃当嘟下小雨赛地金钱响。

  年过去,劲使尽,羊角号灯叫风chuī歪,满地鞭pào屑地,土箱子里满是鱼刺jī爪鸭肠果核瓜皮菜根白骨头破福字。人也乏了,换一番qíng形一种局面。劲是气,气是jīng,jīng是神,劲一泄。jīng气神差一块,过年时说那些吉祥话没一句顶呛,二奶奶病不见坏可丝毫不见好,正月十三一早突然浑身使劲儿说起话来,说话赛鬼哼哼,听不清,却听得叫人起jī皮疙瘩。惹惹忽然想起一句老话。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心里头敲小鼓,忙跑到前院,想打发灯儿快去请王十二。不巧灯儿八哥全有事出去不在家。急得惹惹站在大门口冷风里直转悠,风chuī得风帽两边那两片“啪啪”直抽脸,赛左右开弓打嘴巴。

  桂花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她心里一直惦着件事,再不问全玩完,趁屋里没旁人,坐在chuáng边凑近二奶奶说:

  “二婶,实话跟您说,惹惹他爹跟您这俩个房头,本是一根子上的两枝几。可两家不和,闹这么多年,谁也不肯说明了,其实就为了那祖传的金匣子!时到如今,不是我们还图那破玩意儿。想想您这家,大空架子,我们有心没力,这三房大院,吃喝拉撒,哪儿不得用钱?再说天天还得给您买药。我们不图它,可人活在世上,不能没钱。你总得为我们想想。要是穷得我们没闲,一走,谁侍候您……”

  二奶奶大鼓眼一眨一眨听着,剧白的脸忽然一下胀得通红,心急脸红,赛憋着嘛,跟手浑身猛抖,抖得chuáng铺吱扭吱扭直响,要完。桂花急得对着她耳朵大叫:

  “您倒是说呀!人死,嘛也带不走!”

  二奶奶断断续续就说出两个人名:“二爷、你爷爷……”下边有声没字,有气没声,跟着没气,一蹬腿,完了。

  不会儿,灯儿回来,惹惹上去“啪”给他一个山响大嘴巴。跳脚喊道:

  “人死了,你回来gān嘛?”

  huáng家办丧事,少不了那一大会。二奶奶停在房里时,二爷只来过一次。可这次不比二少爷死时那次。二少爷死他们是动了心,这次不动心不动色不动qíng,好自独立深谷,眼前一片空空流云。惹惹打侧面看他,人瘦多了。却静得出奇。静赛石清赛水闲赛云淡赛烟空赛天,神气赛经棚里请来念经的和尚老道。

  送走二奶奶的第三天,惹惹正在前厅料理办丧事甩下的杂事,忽听有人叫他,扭头一看,一个老者身穿灰布棉袍,头戴月白里子马莲坡大檐帽;背个huáng布口袋,胳膊夹桐油纸雨伞,裤脚校在高腰袜筒里,脚套一双糙编的棉靴篓子。再瞧一惊,竟是二叔,刚要说话,二叔已经打大门出去,身轻赛风,走路赛飘,惹惹追上去说:

  “您要去哪儿呀?”

  二叔只答四个字儿。

  “东南西北。”

  这话似答非答,惹惹急了,说:

  “这家怎么办?”

  二叔瞧他一眼,眼里一片迷糊,好赛云dòng。没等惹惹再问,人便去。门对面墙根蹲着个矮矮胖胖黑衣黑脸大蝙蝠赛的糟老头子,见到二叔,站起身没打招呼却一并走了,嘴里不停出声哈哈哈。

  惹惹装一脑袋浆糊回到院内,找到八哥把话说了。八哥一听,叫道。

  “那糟老头子就是老哈哈吧!多少年没见过他,怎么勾上你二叔呢?”

  “我跟你一样,你不知道我也全不知道。我二叔这是去哪儿呢?”

  八哥糊里糊涂,糊里糊涂说:

  “上山求神拜佛成仙去了吧!”

  这一来,huáng家大院空空dàngdàng只剩下惹惹桂花两个。桂花听说二叔走了,灵机一动,叫惹惹八哥随她到二叔那院,要找金匣子。惹惹心里正不是滋味,一听金匣子三字就火,说;“哪来的金匣子,根本没那玩意儿!”

  桂花立时声调高起来。

  “有!你二婶临死时告我的。你不找,我找!这么大堆破房子,下雨漏了你拿嘛补。穷鬼别装阔佬,不行我也走,我不跟你喝西北风!”

  “动不动拿走降人!你走就走吧!”惹惹叫起来。嘴巴子ròu直抖。

  八哥嘴快,赶紧cha进来说:

  “嫂子话没错。如今这金匣子论qíng论理论命都该你得了。你是huáng家的千顷地一根苗儿,继承祖业堂堂发正,哪有自己的财宝愣不要的理。那匣子找来找去,就差你二叔那几间屋没找过。说不定真在那儿。”

  惹惹只好跟去。一开门吓一跳,满眼经文书卷。在他三人眼里这份穷劲乱劲破劲烂劲就别提,好赛除去这铺天盖地带字的旧纸糟纸擦屁股纸别的嘛都没有。惹惹看见地上有个和尚打坐使的蒲团和几件五衣七衣,还有香炉诗瓢尘尾禅榻,更信鱼市那火眼金睛万爷真有能耐。八哥和桂花翻箱倒柜,揪砖刨地。惹惹无心gān,忽见地上有本破书。全是dòng,不知是虫子还是老鼠咬的。拾起一看,是本《四书本义汇参》。书里不少文章惹惹小时念过,一看记起来,不看全忘。掀开一页正是孔夫子《论语》中的“阳货篇”,有句世人皆知的话:“子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两个dòng把“女子”和“小”字咬掉,打下边又透出个“人”字来,变成这么一句。

  “子日,唯人与人为难养也。”

  惹惹似有所悟,再悟就悟不透,想法忽来忽跑掉。人没悟xing,光使脑袋没用。正寻思间,桂花忽叫:

  “惹惹,快来!东西在这儿!”

  惹惹忙转过大身子瞧,正中八仙桌子给他们挪开,揭开地砖,有个圆咕隆咚大窟窿。桂花喜欢得两手直搓。八哥下手一掏,抓出蓬蓬松松一件东西,里头吱吱叫,扔在地上一扒,gān糙死叶破纸烂棉花里,露出一窝刚生下的小ròu耗子,还没长毛儿,乱爬乱动。八哥叹口气说:

  “完啦,该嘛命就嘛命,别指望那金匣子啦!”

  他折腾满脸土,脸色更黑。

  桂花忽然对惹惹说。“我想起来,二婶还提起你爷爷哪,是不是叫你爷爷带进棺材。对,没错!要不二婶为嘛不说没有,偏偏提起你爷爷?”她沾一脑袋蛛丝灰土,可心不死,眼还冒光。亮光直对惹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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