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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_冯骥才【完结】(4)

  陈乃智忽说:

  “咱们可不能叫历史学家沉默。大吴不见得比小吴高明。研究历史的,看问题比咱们深透得多。”

  吴仲义忙举起两条胳膊摇了摇,腼腆地笑着,不肯开口。其实他给他们的热qíng鼓动着,心里的话象加了热,在里边蹦蹦跳跳,按捺不住,眼看就要从唇fèng里蹿出来一样。哥哥在一旁说。

  “他刚刚从外边回来,学校里的鸣放一天也没参加,一时还摸不清是怎么回事呢!”

  “不!”陈乃智拦住哥哥,转过头又摆出一个朗诵时的姿态,神气活现地念出几句诗--大概也是他的新作吧,“你,国家的主人还是奴仆?这样羞羞答答,不敢做又不敢说?主人要拿出主人的气度,还要尽一尽主人之责;那么你就不应该沉默:该说的就要张开嘴说!说!”他念完最后一个字,固定了一个姿势,一手向前伸,身体的重心随之前倾,好象普希金的雕像。灯光把这影子投在墙上,倒很好看。

  这番有趣的表演逗得大家大笑不止。何玉霞说:

  “陈乃智今天算出风头了,每次上台朗诵,观众反映都没这么热烈过!”

  大家笑声暂歇,刚一请吴仲义发表见解,吴仲义就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对国家体制的看法。他认为国家还没有一整套科学、严谨和健全的体制;中间有许多弊病,还有不少封建色彩的东西。这样就会滋生种种不合理、不平等的现象,形成时弊,扼杀民主。那样,国家的权利分到一些人手中就会成为个人权势,阶级专政有可能变为个人独裁……他记得,那天晚上,他引用了许许多多中外历史上的实例,把他的论点证实得jīng确、有说服力和无可辩驳。他还随手拈来众多的生活现象来说明他所阐述的这个问题的重要xing和迫切xing。屋中的人--包括他的哥哥--都对这个年轻的大学生意想不到的思想的敏锐、深度和惊人之见折服了。吴仲义看着在灯光中和暗影里,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朝他闪耀着钦慕与惊羡的光彩。听着自己在激dàng的声调中源源而出的成本大套、条理明晰的道理,心中真是感动极了。特别是何玉霞那美丽而专注的目光,使他还得到一种隐隐的快感。他想不到自己说得这样好。说话有时也靠灵感;往往在激qíng中,没有准备的话反而会说得出乎意料的好。这是日常深思熟虑而一时迸发出的火花。他边说,边兴奋地想,明天到学校的争鸣会上也要这样演说一番,好叫更多的人听到他的道理,也感受一下更多张脸上心悦诚服的反应……第二天,他到了学校。学校里象开了锅一般热闹。小礼堂内有许多人在演讲和辩论。走廊和cao场上贴满了大字报,还扯了许多根大麻绳,把一些大字报象洗衣房晾晒chuáng单那样,挂了一串串。穿过时,要把这些大字报掀得哗哗响。这些用字和话表达出来的各种各样的观点,在短时间里,只用一双眼和一对耳朵是应接不暇的。这qíng景使人激动。

  这时,他班上的同学们正在教室内展开辩论。三十多张墨绿色漆面的小桌在教室中间拼成一张方形的大案子。四边围了一圈椅子,坐满了同班同学。大家在争论 “外行能不能领导内行?”的问题。吴仲义坐在同学们中间,预备把昨晚那一席jīng彩的话发表出来,但执着两种不同观点的同学吵着、辩着,混成一团。他一时cha不进嘴,也容不得他说。他心急却找不到时机。一边又想到自己将要吐出惊人的见解,心里紧张又激动,象有个小锤敲得噔噔响。但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几次寻到一点fèng隙,刚要开口,就给一声:“我说!”压了过去。还有一次,他好容易找到一个机会,站起身,未等他说出一个字儿,便被身边一个同学按了一下肩膀,把他按得坐了下来。“你忙什么?你刚回来,听听再说!”跟着这同学大声陈述自己对“外行与内行”问题的论断。这同学把领导分做三类,即:内行,外行,半内行。他认为在业务上内行的领导,具备把工作做好的一个重要条件,理所当然应该站在领导岗位上;半内行的领导应当边工作,边进修;外行领导可以调到适当的工作岗位上去,照旧可以做领导工作。因为他对这个行业不内行,不见得对于别的工作也不内行。但专业xing很qiáng的单位的领导必须是内行,否则就要人为地制造麻烦,甚至坏事。……这个观点立即引起辩论,也遭到反对。学生会主席带头斥责他是在变相地反对党领导一切。于是会场大哗。一直吵到晚饭时间都过了,才不得不散会。

  吴仲义没得机会发言,心中怅然若失。他晚间躺在chuáng上,又反复打了几遍腹稿,下决心明天非说不可,否则就用二十张大纸写一篇洋洋大观的文章,贴在当院最醒目的地方。

  但转天风云骤变,抓右派的运动突然开始。一大批昨天还是神气飞扬、头脑发热的论坛上的佼佼者,被划定为右派,推上审判台;讲理和辩论的方式被取消了,五彩缤纷的论说变成清一色讨伐者的口号。如同一场仗结束了,只有持枪的士兵和缴了械的俘虏。

  哥哥、陈乃智、龚云、何玉霞,由于昨天都把前天晚上那些激qíng与话语带到了各自的单位,公开发表,一律被定为右派。哥哥被开除党籍,陈乃智和何玉霞被剥夺了共青团员的光荣称号。昨天,陈乃智在单位当众阐述了吴仲义关于国家体制的那些观点。可能由于他多年来写的诗很少赢得别人的赞赏,他太想震惊和感动他的听众了,他声明这些见解是自己独立思考的果实。虚荣心害了他,使他的罪证无法推脱。他却挺义气,重压之下,没有bào露出这些思想的出论。哥哥、龚云、何玉霞他们,谁与谁也没再见面,但谁也没提到他们之间的“读书会”和那晚在真挚的qíng感和思想的篝火前的聚会。因此吴仲义幸免了。

  此后,这些人都给放逐到天南地北,看不见了。哥哥被送到挨近北部边疆的一座劳改厂,伐木采石。年老的妈妈在沉重而意外的打击下,积郁成疾,病死了。此后两年,哥哥由于为了老婆孩子的前途,在劳动时付出惊人的辛劳,并在一次扑救森林大火时,烧坏了半张脸,才被摘去了右派帽子,由劳改厂留用,成为囚犯中间的一名有公民权的人。嫂嫂便带着两个孩子去找哥哥,宽慰那被抛到寒冷的边陲的一颗孤独的心……吴仲义还清楚地记得,他送嫂嫂和侄儿们上车那天的qíng景。嫂嫂穿一件挺旧的蓝布制服外衣,头发挽在后边,用一条带白点儿的蓝手绢扎起来,表qíngyīn郁。自从哥哥出事以来,她受到株连,不再做演员,被调到化妆室去给一些演技上远远低于她的演员勾眉画脸,受尽歧视和冷淡,很快就失去了美丽动人的容颜;额头与眼角添了许多浅细的皱痕。一度,丈夫没收入、婆婆有病、孩子还小,吴家的生活担子全落在她的肩头。一切苦处她都隐忍在心。婆婆死后,她还得照顾生活能力很差的小叔子吴仲义。吴仲义从这个年纪稍长几岁的嫂嫂的身上,常常感受到一种类似于母爱的温厚的感qíng,但他从没见嫂嫂脸颊上滴过一滴软弱的泪珠。

  月台上。嫂嫂站在他面前,一句话没有,脸色很难看。而且一直咬着嘴唇,下巴微微地抖个不停。吴仲义想安慰她两句,她却打个手势不叫他说,似乎心里的话一说,就象打破盛满苦水的坛子,一发而不可收拾。这样,直站到开车的铃声响了,火车鸣笛了,嫂嫂才扭身上了车。这时,吴仲义听到一个轻微而颤抖的声音:

  “别忘了,新拆洗好的棉背心在五斗柜里。”

  车轮启动了。两个侄儿在车窗口露出因离别而痛哭的小脸,那小脸儿弄得人心酸,但不见嫂嫂探出头来和他告别。他追着火车,赶上几步,从两个侄儿泪水斑斑的娇嫩的小脸中间,看见嫂嫂坐在后边,背朝窗外,双手捂着脸,听不见哭声,只见那块带白点的蓝手绢剧烈地抖颤着。这是吴仲义唯一见到的嫂嫂表露出痛苦的形象,却把她多年来不肯表现在外的内心深处的东西都告诉吴仲义了……一失足会有怎样的结果?

  他害怕曾经那些事。距离灭顶之灾,仅仅差半步。大灾难之中总有幸存者,那就是他。那天在班里的辩论会上,他多么想说话,不知谁帮了他的忙,不给他一点说话的空隙。那些话一旦说出来会招致什么后果,他已经从陈乃智身上看到了。如果他当时说出其中的一句--哪怕是一句,今天也就和哥哥的处境没有两样了。他记得,那天他急急巴巴地从座位站起来,口中的话眼看要变做声音时,一个同学按住他,讲了关于把领导的业务qíng况分为三种类型的话。这个同学成了他的替死鬼。在一次斗争会上被宣布逮捕,铐走了,不知去处。

  生活的重锤没有把他击得粉碎,却叫他变了形。一下子,他变成另一个人:怕事,拘谨,不爱说话,不轻信于人,难得对人说两句知己话,很少发表对人和对生活的看法,不出风头……久而久之,有意识的会变成无意识的,就如同一个人长期不说话便会变成半个哑巴。他渐渐成了一个缺少主见、过gān脆弱的人,没有风趣,甚至缺乏生气。好比一个青青的果子,未待成熟却遇到一阵肃杀而猛烈的狂飙,过早的衰退了。连外貌也是如此。瘦瘦的身子,皱皱巴巴,象一个gān面团那样不舒展。细细的脖子支撑一个小脑袋,有点谢顶;一副白光眼镜则是他身上唯一的闪光之物。好象一只拔了毛的麻雀,带点可怜巴巴的样子,尤其当他坐在本组同事大块头的赵昌身旁,更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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