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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_冯骥才【完结】(7)

  “这是办公室吗?我有事。”

  “这儿在搞运动。你有事到后楼二楼革委会。要是外调就到后楼的三楼。工作组在那儿:”那同事淡淡地说。此时人人都不爱管闲事。

  吴仲义的座位正对着门。他忽然发现这张河马样的大脸下边,隐约可见一只手捏着一个白色的东西。他的心顿时提到喉咙处。是不是送信的人来了?

  那人已把门带上,走去了。

  吴仲义猛地站起身。哐嘟一声差点儿把椅子碰翻,他过去抓开门,跑上走廊。这一连串动作十分迅疾,仿佛救人去似的。使同屋的人都莫名其妙。他在走廊尽头的小门口追上那人。

  “你找谁?”

  “找你们所里的领导。”

  “你,你手里拿的是不是信?”

  “是信。!,

  “是不是在路上捡到的。”他急渴渴地问。

  “捡到的?”那人一双吊梢的眼睛几乎立了起来,惊奇地打量着这个举动、言语和表qíng都象是有些失常的人,含着温怒反问道:“怎么是捡的呢?我是重庆博物馆来联系业务的。这是我单位开的介绍信,难道是假的。看,这是公章。我身上还带着工作证。”那人板着大脸,打开手里的那个白色的东西,果然是封介绍信。上边还盖着圆形和红色的单位图章呢!

  吴仲义松了一口气,但这误会的确闹得人家挺不合适。他给一种尴尬的表qíng扯得嘴角直扭动。只好向人家道歉,却无法解释明白。

  那人嘟囔一句什么“岂有此理”之类的话,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满走了。吴仲义转身往回走,只见赵昌迎面走来。赵昌胖胖的脸上带着笑,走到他跟前就说:

  “老弟,听说你在写检举信。写好了可得给我看看哟!”

  “什么?检举?检举什么?”他给赵昌的话弄得糊里糊涂。不明自赵昌为什么对他说这样的话。

  “检举我呀!瞧你,gān什么眼险得这么吓人。我跟你开玩笑呢!再说,你写了检举信也不会jiāo给我。你得jiāo给崔景chūn,不过最后还得到我手里。……哎,老弟,你可别拿我的笑话当真。咱俩互相心里最有底儿。谁也没问题,对吧?!”说着,赵昌亲热地拍了吴仲义一巴掌说;“有事找我,我在后楼三楼的工作组里。哎,早晨你怎么迟到了呢?我没见到你,在你办公桌上留张条,瞧见了吧!”然后不等吴仲义说什么就走了。

  吴仲义站在这里,浑身感到一阵莫名的舒服。既然赵昌对他这样亲热,不是等于告诉他工作组还没有见到那封信吗?在事qíng没有落得最坏的结局之前,一切都是大有希望的。此刻,他不愿意去想刚刚发生的那件事--不愿意再想那封信了。他要象淋热水澡一样,长久地沉浸在刚刚赵昌对他的这种亲热里,永远不清醒地面对现实。他与赵昌是要好的朋友,赵昌的又软又胖的手常常亲热地拍一下他瘦削的肩头,但他从来没感到现在赵昌拍他一下有这样珍贵。

  可是,赵昌刚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恐怕他此生此世都不会明白。

  九

  心与心,有时能象雨滴水珠那样一碰就溶成一个;有时却象星球之间距离那样遥远。从这个星球向那个星球上遥望,那里云包雾裹,玄奥莫测,是一个很难解开的谜团……谁能知道,赵昌在役有发现吴仲义的秘密之前,竟是害怕吴仲义的?

  他原是公用局业务科的一个办事员。喜欢地方的风物、历史、遗迹、习俗和掌故。业余有点时间就去访问遗老,搜奇寻异;并注意收集有关地方史方面的零零星星的材料,绝版小书,以及有价值的能对某一史实或事件作为佐证的物件;如本地名人的书信、农民运动中散发过的揭帖、民间年画、城砖庙瓦、大量的旧照片等等。往往一个专家开头的一步并没有什么宏伟的目标,全凭着浓厚的兴趣;而且学识渊博的学者不见得就是专家,对于专家来说“jīng”比“博”更为重要。赵昌对地方风物的兴趣,并没有停止在单纯的爱好或收藏家那样的嗜好上。他还致力于研究与发掘,并常在报刊上发表些小文章,来公布他的研究成果。地方史的研究一直是冷门。一般历史学家因其内容偏狭而不屑去做;而他们一旦需要这方面的史料或知识,还得求教赵昌这样的地方通。渐渐他就成了一名业余专家,有些小名气。五八年后,所里为了加qiáng地方史研究而专门成立了一个组,就把他调进来;前后调人的还有张鼎臣。秦泉是所里的元老之一,五七年划为右派,摘掉帽子后也调到这个组工作。最后一个是吴仲义。

  吴仲义进所不久就与赵昌成为相好。

  人之间,好比锁和钥匙,只要合适,一拨即开。赵昌xingqíng随和,没有是非,很好相处。他热衷于自己的工作,对别人很少有意见,这些都和吴仲义合得来。

  他外表胖胖的,肌ròu松软,全身的轮廓和线条都是圆的;和他的xing格、说的话一样,没有一点棱角;弯弯的小眼睛总带着和蔼和亲切的笑。将近五十岁的人。在过光中脸上还有一层软软发亮和战样的汗毛。他给人的全部感觉,颇象只温驯的猫儿。有人认为他圆滑,有人认为他平和,不过他从不招惹人、gān涉人,工作热qíng又高,怎能说他不好?

  在吴仲义没调进来时,地方史组的三个人归属近代史组,由崔景chūn代管。业务上由赵昌负责,但没有明确职务。吴仲义调入后,地方史组就从近代史组分出来,独立了。所里委派吴仲义做“临时组长”。因为吴仲义大学毕业,又是个老团员;赵昌和张鼎臣、秦泉三人都是白丁,没有一点政治头衔。之所以叫吴仲义做“临时组长”,根由还在于哥哥的污点,不过一时没有更适当的组长人选罢了。

  赵昌对这个新人来做组长,从未表露出一点妒嫉。反而,他很钦佩吴仲义扎实的学识、埋头钻研的毅力、对工作的热诚,以及录音带一般非凡的记忆力。他本人的知识带点“业余”色彩,庞杂而不够严谨,缺乏系统xing和理论xing。因此他总是谦恭又实心实意地向吴仲义请教。

  吴仲义的能力只表现在专业研究方面。生活上是个糊涂虫,一点也不会料理和照顾自己。他对历史上的朝代年号倒背如流,生活上却丢三忘四,饮食起居和房间的一切都七颠八倒。一个人的jīng神总在别一个天地里,必然常常忘记身边的生活。他那些雨伞、钢笔、手绢、围巾和口罩,不知丢了多少次,买了多少次。由于常丢门钥匙,门锁一撬再撬,连门框都撬得满是dòng眼和硬伤。

  他一个人,工资够用,但过得挺拮据。衣服又脏又破,弄得人家总认为他装穷,他却很少舒舒服服吃过一顿饭。赵昌在这方面比他qiáng得多,便主动帮助和照顾他;每年入冬,他家里的炉子烟囱都是赵昌替他装上的。吴仲义在人事上特别无能,每逢遇到一些不好处理的事,都是赵昌帮他想办法,排难解纷,处理得稳妥又无后患。渐渐地,他对赵昌的信任中产生一种依赖xing,事事都和赵昌商量。当他含着感激温qíng的目光望着赵昌那张可亲的胖脸时,赵昌便笑道:

  “等你娶了老婆,就用不着朋友了!。

  他摇头。他多年来谨小慎微,没有朋友。但在同赵昌的长期jiāo往中,认定了这个人是诚实可靠的。他想:“我就要这个朋友啦!”他不相信这样好的朋友会有疏远的一天。

  六十年代的大革命来了。不仅改变了有形的一切,也改变了无形的一切。诸如人的思想、习惯、道德、信念,以及人和人之间固有的关系。运动初期,人们pào轰各层领导时,赵昌居然给他贴了一张大字报。说他“身为组长,在组内搞业务挂帅、业务第一、白专道路”云云,还举了一些例子。这事出乎吴仲义的意料,他想不明白赵昌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而且,这是所里第一张点了他的名字的大字报。这么一带头,又有张鼎臣和明史组的两个人朝他轰了几pào。他曾为此害怕、担心、失眠。幸好他平时谨慎,没有更多把柄叫人抓住,供人发挥。闹了一小阵子就很快过去了。过后,他对此事并不在意。他是个与世无争、不会报复的人,没有qiáng烈的爱和恨,也不会记仇。但赵昌的行为确确实实成了他俩之间一层隔膜。关系慢慢疏淡了。

  此后,两派打起来。赵昌参加了贾大真为首的一派,是一个中坚分子。据对立一派说赵昌是他那派的谋士,曾被提起来捆进麻袋里挨过一顿毒打。吴仲义身在局外,冷眼旁观,他不理解赵昌哪来如此狂热的qíng绪。赵昌还找过他,拉他加人那派组织。他婉言谢绝,头一次没有按照赵昌的主意去做。两人的关系更加淡漠。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昌没去过他家。

  后来,两派联合了,工作恢复了。赵昌的一派是战胜者,在新搭成的领导班子里占优势。所里的所有职权差不多都给这一派把持住。贾大真做了政工组长。赵昌被任命为地方史组的组长。原组长吴仲义虽没有被公开免职,实际上被稀里糊涂地废黜了。有人对吴仲义说,赵昌早就想谋取他组长的职务。他不相信,也不以为然。只要自己平安无事,怎么办都行。他叫这两年人与人之间残酷无qíng的搏斗吓坏了,恨不得藏到什么地方去才好。因此他一点也不妒恨赵昌,正象当年他做临时组长时,赵昌也不嫉妒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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