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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_冯骥才【完结】(9)

  他俩走了几步,靠在栏杆上。两人心中是两种全然不同的境界。

  李玉敏从口袋掏出一件东西悄悄给他,没说话。

  “什么?”吴仲义问。

  “信。”李玉敏轻声说。

  “信?”他给“信”这个字搞得一惊。一瞬间,他脑袋里非常混乱,竟然想自己丢掉的那封信怎么到了她这里。“谁的?我的吗?快给我!”

  上次他们见面,吴仲义提出要同她做正式朋友,她答应回去考虑。这封信正是要告诉吴仲义--她接受了他的要求。而且这也是老姑娘第一次向一个男人表露真qíng。此刻见吴仲义向她要信的神气如此冲动,误以为是对方进发出来的热烈的激qíng。她又欢喜又羞涩。羞答答把信塞在他的手中,扭过头眼望着河面上眩目的月光。悄言道。

  “你要我回答的话,都写在这里边。”

  “什么?不是,不是……噢,是你的信:”

  吴仲义好象从梦中清醒过来。原来不是他迫切要找到的那封信!小小的一阵空喜欢,连声音都透出失望。

  “怎么?”

  “噢,没什么,没什么,那好,那好。”他说。把这信揣进口袋,好象揣一条手绢。

  李玉敏给他的表现弄得又诧异又气忿。恋爱时的姑娘是敏感的。自尊心象玻璃器皿那样碰不得。此时受了莫名其妙的挫伤,脸上幸福的光彩顿时消失,松弛的皮肤垂下来,在夜的暗影里显出老姑娘本来的容貌。

  李玉敏离开栏杆向前走。吴仲义也离开栏杆,下意识地跟着她。

  吴仲义一点也没感觉到对方的变化。他的心qíng坏得很,脑袋里充满了那件惴惴不安的事,一句话没有,走在身边的李玉敏好似一个陌生的路人。他伴随她不知不觉走到一个路口,忽听李玉敏说:

  “你把那东西给我!”

  “什么?”

  “信!刚刚给你的那封信!”

  吴仲义从口袋里掏出信来。未等明白李玉敏的意图,就被对方一把拿过去。 “我回去了:”李玉敏说。

  “我送你。”

  “不用!”她的口气坚决,又非常冷淡,并意味着对方再来要求也会遭到拒绝。

  这时,吴仲义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使李玉敏发生了误解。他见李玉敏气哼哼的,担心把李玉敏惹翻。忙说:

  “我,我今儿不大舒服,你千万别介意。这信留给我行吗?”

  站在路灯下的李玉敏,脸上现出一丝很难看的冷笑,她冷冰冰地说:“不用了,我看得出你改变了想法,并不真想看这封信!”说完,把那信往衣兜里一揣,转身就走了。

  他呆立着,眼瞅着她走出十多步而不知所措,最后才勉qiáng地叫道:

  “我明后天去看你!”

  她没理他。走去的步子很急,很快地消失了。

  吴仲义往回走,心qíng烦乱而沮丧。他想:信、信、信!介绍信,qíng书,都是信。世界上每天来来往往有成千上万封信,无穷无尽的信,就是没有他要的那封信:他恍惚觉得那封丢失的信将带来的祸事已经露出头儿来,只有乖乖地等候它到来。

  十一

  运动开展的头一天里,全所只收上来十多份检举信。其中一份材料,揭发了办公室的一个姓陈的老办事员在早晨上班前“请示”的仪式中,两次拿倒了语录本-- 只有这份材料还有些文章可做。其余大多是jī毛蒜皮。于是工作组下一道命令,自今日每人每天必须jiāo一份以上的检举揭发信,否则下班不准走。

  今天屋里显得松开一些。近代史组一个叫朱兰的女同志又被调到工作组去搞外调。秦泉不见了。据说所里成立一个监改组,已经把秦泉这样几个老牌的有问题的人收进去,做检查jiāo待,晚上不准回家。秦泉那张叠成三折的《欢迎对我狠揭狠批》的大字报还在桌上,压着墨盒,好象遗物。

  吴仲义坐在那里,仿佛在等候工作组派人来召唤他,告诉他那封信已被拾到的人送来。于是他就乖乖地全盘承认,挨一顿狠斗,被掀到监改组去和秦泉做伴。

  他瞧着摆在面前的检举揭发信,不好不写,又没什么可写,真正体会到“如坐针毡”是什么滋味。尖尖的屁股坐累了,在椅面上挪来挪去。不单是他,别人也是这样。

  时间,就这样从每个人身上匆匆又空空地艰难地虚度过去。

  崔景chūn走进来。屋里的人都眼盯着自己手里的揭发信,装做思考的样子。这时张鼎臣站起来,手拿着两张纸凑上前,jiāo给了崔景chūn。样子卑恭,并小声嗫嚅着说:

  “这是我一份申请材料。要求领导每月在我的工资里扣去十块钱,补还我十年中所支取的定息。这是剥削的钱,不该拿,我主动jiāo回……还有这份,揭发我叔叔。解放前我叔叔开米铺时,曾往米里边掺过不少白砂子,欺骗劳动人民。详细qíng况都写在这上边了。”

  崔景chūn听了,脸上毫无表qíng。问道:

  “你叔叔现在哪儿?”

  “死了。五九年死的。”

  “死了你也要揭发?”崔景chūn说着,严肃而平板板的脸上露出一点鄙夷的神气,随后拿着这两张纸走了。

  张鼎臣回到座位上,两眼直怔怔,嚼味着崔景chūn这两句话的意思。

  吴仲义想在自己手中的检举信上写点什么好jiāo差,但他脑袋里依然没有一块可以用来回忆和思考的地方了。混混沌沌地盈满了有关那封丢失了的信的种种想法。笔下无意识地在检举信上写了一个“信”字,跟着他心一惊,觉得这个不祥的字会泄露他全部秘密似的。他赶忙在“信”字上涂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大黑疙瘩。这当儿,赵昌走进来。

  他赶紧把这张检举信折起来,用一只手紧紧按着,好似按着一个活蚂蚱。赵昌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笑呵呵地问:

  “写的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吴仲义连忙说没写什么,攥在手里,不肯给赵昌看。他神色有点紧张和慌乱,使处于戒备状态的赵昌误以为吴仲义所写的什么与自己有关,由于险些被自己闯见而发慌。但赵昌表面上装得很自然,拍了拍吴仲义的肩膀,脸上还带着笑说:“你可得实事求是,瞎写会给自己找麻烦。你写吧,我走了!”说完一抬屁股就走出去。

  赵昌走出门,在走廊上站了一忽儿。掏一支烟点上,连吸了几口。嘴里吐出的烟团,如同他此时脑袋里旋转着的疑团,绕来绕去。他把刚刚吴仲义反常的神态猜了又猜,各种可能一个个排除,最后仍做不出确切的判断。他非常疑心吴仲义在打自己的算盘--多半就是自己所担心的,即揭发自己那次酒后之言,以此来把自己从 “组长”的职位上推下去……想到这儿,他将一团烟留在走廊中间慢慢消散,急忙返回自己的房间去思谋对策。

  十二

  两天里,吴仲义和赵昌在互相猜测、疑心和害怕。

  赵昌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碰到吴仲义就故意板着面孔,冷谈对方;眼睛也不瞧着对方,只微微一点头就走过去。他想以此给吴仲义造成心理压力,使吴仲义清楚地感到自己已然察觉到他的动机。同时,赵昌每天下班前的一个小时,都坐在工作组的房间里不动,等候崔景chūnjiāo上来近代史组的检举信,察看一下有无吴仲义揭发他的材料。

  赵昌的态度使吴仲义忧虑不安。他误以为拾到信的人已经把信jiāo到工作组,赵昌也已经获知自己的问题。因为他俩平日接近,赵昌怕牵连自己才故意冷淡和疏远他。正象运动初期赵昌给他贴大字报时的动机和想法一样。

  他把赵昌对他的态度,当做自己的事是否败露的晴雨表。这就糟了!因为赵昌也正把他的态度当成某种反应器。

  他很紧张。遇见赵昌就更不自然。一双惊慌和不安的灰色的小眼珠在眼镜片后边滴溜乱转,如同一对滚动着的小玻璃球儿,躲躲闪闪,竟没有勇气正视赵昌。更使赵昌认为:“好小子,你怕我,看来你已经朝我赵昌下手了!”

  赵昌还想到,之所以没见到吴仲义揭发自己的材料,多半由于崔景chūn见那材料关系到自己,收在一旁,没给自己看。或许背着他悄悄jiāo给工作组组长贾大真了。于是他开始对贾大真和崔景chūn察言观色,留神有什么异样而微妙的变化。虽然他比吴仲义老练,沉得住气,掩饰内心qíng绪的本领略胜一筹。但心中也非常苦恼,烦乱,担惊受怕;此刻的心理活动与吴仲义无甚两样。因而他把吴仲义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吴仲义得急病,在上下班路上遇到车祸,或突然出现什么问题叫自己抓住,将他狠狠置于死地,好回不过嘴来咬自己。

  十三

  贾大真是所里一位铁腕人物。虽然仅仅是一名政工组长,二十一级的人事千部,天天骑一辆锈得发红的杂牌自行车上班,每顿饭只能买一碟中下等的小菜,得了病也不例外地东跑西跑求人买好药。但在那个人事驾驭一切事qíng之上的非常时期,却拥有极大权力。许多人在命运的十字道口上,全听从他的信号灯。可是别人在他手中,有如钱在高布赛克的手中,一个也不轻易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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