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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32)

  法院宣判我的罪行,总共三条:

  一、思想极端反动。

  二、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和文化大革命各项政策。

  三、文革中,以其家为据点,收听敌台广播,为刘少奇鸣冤叫屈,企图组织反革命集 团。

  这三条,哪一条都是死罪。在我一片虚无时,只听台上叫着:“判处有期徒刑——二十 年!”

  我一听,才二十年?噢,又活了,没事了,那时并不觉得二十年多啊。

  判刑后,我校送到××监狱服刑。先要对我进行服法教育。他们问我有什么想法,我 说:“我就感觉,这张判决书是我的吗?这些事我一样也没有,你们怎么也从来没问过我 呀?”

  我总这么说,就是顽抗,给送到监狱里一个非同寻常的学习班,叫做“血ròu横飞学习 班”。再不服罪就要挨打,血ròu横飞,就这意思,凶吧?

  可是老实说,我并没挨过打。因为我的结核病已经开始大口吐血,天天带两个口罩,手 拿一个密封的塑料痰杯。—个多钟头吐一杯血。每次吐血时都想,这大概是最后一口了。

  关了我四个月,我还是没法认罪。一天军代表和管教科长把我叫去,我穿一件空心大黑 棉袄,手捧痰杯坐在一张凳子上。

  管教科长说:“今天你有什么只管说,想说什么说什么,都可以。”

  我说:“为什么预审时从来投问过我的事儿,都写在判决书上了?说我偷听敌台广播, 可文革时我家被抄得光剩下地板了,到哪儿去找无线电听敌台?要写上这条,还得叫我现在 去听才能算一条呀!我怎么认罪?您说。”说完我又咳嗽,一咳嗽喉咙就发痒,要吐血。

  管教科长给我一杯热水喝。他“哗哗”翻我的材料,然后一推给军代表,也不避我, 说,“看,又是这个!”

  军代表看了,没吭声,两人沉了半天。管教科长说:“判刑有出入,我们解决不了,现 在也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必需要过认罪这个关,怎么办?我说个办法,从今天起不 再提这个问题好不好?”

  我说,“不是我提,是天天总对我提这个。”

  管教科长说:“好,今后我们也不提了。我问你,你有没有资产阶级思想,能不能批判 自己的思想?”

  我说:“这有,能批。”

  管教科长说,“好,你回去准备准备,抓紧点儿。”

  转天,监狱召集所有犯人,听我批判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什么家庭问题呀,白专道路 呀,想成名成家呀,然后给自己上纲上线,扣一堆帽子。完事,管教科长就表态说:“他的 自我批判很深刻,挖掘犯罪根源嘛,你们给他提提意见,说他挖的深刻不深刻?”

  管教科长已经说深刻了,谁还敢说不深刻。这就算我认罪服法了,从“血ròu横飞学习 斑”回到监号里。从监狱里的监狱解放出来,虽然没出铁牢,究竟大不一样。好像从十八层 地狱上升到第十五层地狱。

  我挺感谢这位管教科长的。在那时,那个地方,人xing就这么表现。没多久,他调到市公 安局,可是我能被平反放出来,还有他帮忙。那是后话了。

  一个人被判刑二十年,根本想不到活着出来的一天。何况我的结核病已经扩展到全身。 肺结核、淋巴结核,腹结核,附睾结核……我快成了“核武器”了。监狱里的大夫倒是给我 认真治病。只要我不吐血的第七天,我就去挖防空dòng。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既不是为了积 极表现争取早出来,也不是为了毁自己好早死。我已是四大皆空,心里相当平静了。你问我 靠什么为jīng神支柱,我没支柱。虽然我是政治犯,我却根本不懂政治,那时的政治犯,都不 是为政治而去“犯”什么,而是政治需要的牺牲品。我连自己为什么坐牢都不明白,哪来的 jīng神支柱?死活听凭自然罢了。

  老婆跟我离婚,妈妈来探监,我从来没掉过泪,不动感qíng,也不是故意不动,奇怪,没 了。这倒挺好。在那里边,有什么感qíng、希望、信念,都会成为自我折磨。我什么都不相信 了,人活成这个样子,有什么意思。唯一的消遣是写写字,把自己能背诵的诗文默写出来。 我叫家里人送些雪莲纸,打成线装书那样的八行格,用真糙隶篆各种字体一张张写,自称 《古调陶然录》。

  陶然,也不是自得其乐。无所谓乐,有乐必有苦。想乐,也是追求;无追求,一片自 然。这是种以生为死、以死为生、生死相融的境界。没有这境界,我活不到今天,我身边多 少人疯了,傻了,病死或自杀!叹,我这些话,你听得懂吗?

  坐牢近十年,唯一给我印象深的是一个犯人,他原是公安局的一位预审员。

  他告我他坐牢的原因:一次,他接受处理一桩很特别的案子,是件轮jian案。被告都是文 革群众组织的一派要人,其中一个还是市革委会委员。

  预审过程中,他发现原告诉说被害事实时,一次一个样儿,前后对不上,他就以“证据 不确凿,不能立案”,向上报了。没过几天,上级一位大人物找他谈话说,根据形势需要, 哪个人定什么罪,哪个死刑,哪个死缓,都已经定了。上边有要求,要他执行。叫他不要 “反其道而行之”。谈话过后,他回家对老婆说:“我可能要出门很久,你别问我去哪儿, 也别找任何人打听我。”然后就带着被褥到办公室,打开那案卷,在上边写了四个大字“刀 下留人”。然后坐在被褥卷儿上等着。马上他就被作为“现行反革命”抓起来。在那个所谓 “轮jian犯”被判刑之前,他先被判了七年徒刑。

  我原先还总觉得自己的案子冤,不能成立,总猜想到底怎么回事,听过他的话,我连猜 也不猜了。

  天下如此,何谓之冤?

  连冤都不觉冤,这才叫真正的超然世外。日子也过得顺溜了。以至感到“狱中才一日, 世上巳三年”。不知不觉,文革就过去了。

  七七年的一天,我正在院里放风,贪婪地晒太阳,掐虱子,拔胡子。那扇上边架着机枪 的大铁门旁有个小门房,有人在里边隔着窗子叫我名字。我过去,他走出来,原来是当年把 我从“血ròu横飞学习班”救出来的管教科长。他看左右没人,就说咱们走走,走了半天,他 也没吭声,只是用手不断搓着他肌ròu沉重的一张脸,搓得胡茬嚓嚓直响。待离人群远了,他 低声说了一句:“你赶紧写份申诉,我明早来取,还在这地方。”说完就定了。

  我怔住,站了半天。你看,这事儿,有意思吧。我写了张申诉,转天塞在他手里。

  我呢,遇到这事并没有多大震动。石落古井,波澜不起了。

  那申诉给了他一年多,没动静。如果我要是从那天起就满心欢喜,日盼夜盼,不是自自 折磨自已吗?

  这时我已经不gān力气活了。在监狱的建筑设计室给一位当过建筑师的犯人当助手。我会 画画,帮他描图。突然有一天,管教人员来对我说:“你把东西收拾收拾,你们家里来人接 你来了。”

  我去到管教科,哥哥弟弟都在那儿,见我就乐了。法院念了我的《裁定书》,就几句 话,说我“在文革的言行,构不成反革命罪,通过申诉和复查,宣告无罪释放。”然后把 《裁定书》恩赐一般递给我,又给了我十几块钱,一些粮票;一叠证明信,用于到派出所报 户口,到粮店登记粮食配额,到工作单位报到等等。别的什么都没有,人就出来了。简单得 和当初进去的qíng况一样,而且一样不清不白。

  回家的一路上,看到人流往来久别的人间,熟悉又陌生,亲切又奇怪。宇宙飞人回到地 球上也是这种感觉吧。到了家中,亲人的气息,一切旧时旧物,所有眼见的细节一下子都勾 起回忆,忘掉了的又都唤醒,我心里可有点骚动。我终究还是凡人,没成仙。可我没掉泪, 不是我心硬,面确确实适是心淡了。我的平静,大概叫家里的人吃惊不小。也许正因为我这 从外到内整个一个人全变了,才使得家里人哗哗流泪呢!

  一周左右,法院来人给我一张传票,蓝色的,叫我去一趟,并告我:“你可以请公假, 可千万别误会,是我们领导想找你谈谈。”

  我一进法院,这位领导异乎寻常的热qíng,他上来楼着我的肩膀说:“来了,来了,这回 头次见面,咱们得好妹谈谈,要是不谈,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我好奇怪地等着他说。他说:“文革中有个二。二一讲话,你知道不知道?”

  “不记得了。”我说。文革初期我对社会上谁斗谁一直都搞不清楚,也不大关心。

  他说:“二。二一讲话后,江青批判这里的军管会说,‘你们的阶级斗争搞的不好。上 海、北京的资本家子女都有组织反革命集团的,都及时抓了。你们城市有那么多资本家子 女,怎么会一个反革命集团没有?’于是,这里的军管会就赶紧抓一批资本家子女,你算其 中一个,因为你不是在这之前看过北京一个中学党委书记揭发过你的事吗?可是在调查中又 找不到你和其他人之间的任何联系,没法打成集团,也不能放,总得搞出一两个来往上报, 所以判决书上说你是‘企图组织反革命集团’,既算集团,又不是真正的集团。所以你没有 同案犯,是不是?这就是你真实的qíng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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