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34)

  我当时的想法是,成立“造反队”,只是应付一下,千万注意别像五七年“反右”最后 把自己拗进去。运动总是一时的,应付过了这关,把处里的同志们安全带过去就得了不管怎 么说,不抢先,不冒前,别武斗,别闹事,别渗乎进社会上的两派就行。

  一加入“造反队”,明白的事更多。过去是在“造反队”外边看“造反队”,现在是在 “造反队”里边看“造反队”。真心说,关心国家大事,都是胡扯,不能不这么喊罢了。有 的有捞头,挣命;有的像我,也是明哲保身,稳住劲儿。这么大的运动,谁知自己一个闪失 栽在哪里。这决不像“反右”那样掏心掏肝,谁都不拿真心的,谁都有自己的一盘算盘殊 儿,谁都留有余地。搞运动搞得人jīng了,比老家贼还贼。我的原则是不参加辩论,别卷进 去,稳居中游,只做边边沿沿没风险的事。比如管管牛鬼蛇神,组织他们学习,贴贴大标语 大字报。“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动武。幸好我们局里没发生什么武斗。要说我们局的两 派,都因为人际关系的背景。所谓观点,不过是借口。这两派以两位局领导为分界线,谁是 谁的人,互相都清楚。原先不清楚,一闹也清楚了。一派是局里的老人,原先的gān部班子, 再一派都是后来调进来的新人,大都是政工gān部,跟随一位后来调来的领导。这些gān部都有 斗争经验,习惯暗斗,不善明斗,别看运动激烈时也吵吵架,可天天中午还一块吃饭,打打 岔。就这形势,还不错,没有你死我活,后来大联合也不费劲,二十六块牌子往门口一挂就 算联起来了。我主要抓住一点,就是抓业务,那时叫“促生产”,最保险,运动后期秋后算 帐,也算不到gān活的人头上。直到后来搞万名gān部下放,我们一直也没停顿工作,我想这样 就保平安了吧。

  可没想到,你不找事,事来找你,居然找到我头上来了。

  一个“造反队”头头,一天拿个本本找我,给我看。这大概是六七年的事。他说:“这 个本是五月三十号打市里‘革gān联’头头家抄来的,上边有咱主任在他家汇报局里运动qíng况 时,说你的话。”我一看,大吃一惊,又莫名其妙,竟然写着我爸爸是国民党的司令。我非 常恼火,投影儿的事,我怎么成了国民党司令的儿于了?等到两派大联合时,我当众问他是 怎么回事。基建处一位同志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几年前,有个同志在我们处里说,马 季相声《牵牛记》的牛司令是小牛的爸爸,是句笑话,这话后来传到设备处处长耳朵里,笑 话就成了半真半假。处长向上边领导汇报时,就说《牵牛记》里的国民党司令是小牛爸爸, 成真的了。”

  当时两派在场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我又气又急,质问这主任。他挺硬,他弟弟在北京 当大官,是个高gān,以为自己有后台。不但不认错,还当面骂我:“狗崽子,你算什么东 西,国民党来了,你准反攻倒算。”我气愤得上去要抽他嘴巴,他戴眼镜,我摘下他眼镜给 他来了脖溜儿,没打嘴巴,离得太远,就手指头尖扫着他一下。可打那以后,我就落下个外 号叫“牛司令”。先是给我爸爸的外号,又落到我身上了。当然这是个取笑的外号,我也不 介意,有时还挺得意。我行政上挺行,又管一摊事,叫我司令,等于尊敬我。天天和人一碰 面,就是“牛司令”;打电话找我也是“牛司令”。局里没人不叫我“牛司令”的。下边有 些人也知道。不知我姓名也知道设备处有个“牛司令”。只是不知道这外号的来由。叫我外 号,表示热乎,好找我办事。后来gān部下放转工人,有的到gān校去,有的到新单位去,我就 背着这外号到基层工厂,倒觉得是个爱称了。无论谁这么一叫,倒觉得挺近乎。这不该完了 吗,不。

  到了七六年拨乱反正,清理“文化大革命”,不知怎么,糊里糊涂,不知打哪儿造出来 的,新单位的人竟然都以为我是原先局里的司令,“造反队”的头儿,成了造反司令了,冤 不冤?不知哪个王八蛋造的,可这不是儿戏,上下都当真了。

  我那次不是扫了主任脖子一下吗,那主任一口咬定说我打他了,说打砸抢就占了一条, 一直暗地里审查我。我的职称问题,定级问题,提拔副厂长问题,总受这事牵连,改革方面 提意见也没人敢采纳。糊里糊涂一个外号,好像“文化大革命”我有什么罪恶似的。要是当 初在局里我闹一回,谁再叫我这外号,谁就是王八蛋,就好了。更倒霉的事是嘛呢,在局里 时,一次两派联合斗当权派,在人民礼堂,不知打哪儿弄来市委副书记陪斗,架市委书记的 人个子太小,站在旁边没气势,管专案的一个同志说叫我上去,因为我个子大。我就上去 了,还叫摄影记者拍在照片上了,后来翻出来,算我“文化大革命”的一个错误的证据,无 形中又和“牛司令”这外号联在一块了,倒霉不倒霉。

  我们局里“文革”后新组成一个班子,我们那一派,那些老人都走了,另一派为了回避 问题,就把事儿都推在不在场的人身上。不但没人替我解释,反而恨不得我有事才好。我这 “造反司令”就被默认了。弄得我很痛苦。一次次清查,又不当面问我,查也查不出什么 来,还总暗地查。

  每到清查一紧,局里有的好心人就打电话通知我:“告诉小牛,最近又要清查了,叫他 别到局里来,避一避好。”好像我真有问题似的。你要真去问他们,他们会说,谁查你了, 你难道心里有鬼?弄得我有工作也不敢到局里请示。在单位里上不上、下不下,当面没人说 我,可是常常感到有点事似的,就这么背着这外号背了好几年,难受不难受。

  直到前年,市委组织部调查整理qíng况,才有人正式告诉我,你的问题查清了,不属于打 砸抢,那次是那主任骂你,你打他又没打着,不算打人。去年市纪委找我谈话说,这几年你 就是受了累,原来准备安排你副厂长,就为这些事,经过反复核实,清了。嘿,这才了结, 好家伙,一个外号弄到市里去,厉害不厉害。

  对这“牛司令”,他们说这没什么也别向本单位群众解释了。因为没立案,也就没有落 实问题。

  现在不知道qíng况的人,还有的叫我“牛司令”;知道这些qíng况的,不再叫这外号了。大 概知道这不是好事。这事怪不怪。

  生活超出人的想象那部分是荒诞。

  第16章 一个老红卫兵的自白1966年20岁 男   S市某师范大学学生文革初期的反动学生— 《十六条》公布那夜起义了— 八。三一见到毛主席— 北京 作家协会批斗田汉— 大串联 —拥军派抢劫弹药库— 工宣队一人手托一个芒果进校—  修教路线的典型— 看了《红都女皇》后完全消沉下来— “我做红卫兵并不后悔”

  来时候,几个当年老红卫兵说,你去把咱闷在心里的话冲他说说吧!我找你不是忏悔来 的。我感觉直到今天对我们也是不公平。你要敢写,我就敢说。当然,按你要求,我还要从 自己的经历讲起。经历本身就是一切。这么说行吗?

  我这个人我说的可能前后不衔接啊,我先简单把“文革”前一两年的qíng况说一说,因为 这是基础。我是一九六四年的高中毕业生,那阵我考学的目标就是南大。我比较喜欢古典文 学。可当时到处都在宣传侯隽、邢燕子、董加耕的事迹,处在“文革”前高cháo的预演,上山 下乡的不是叫先锋吗。我这个人历来就听觉的话是吧,因为我从上小学一直受着正统的听党 的话的教育。我出身挺好,父亲是个拉三轮的工人,我的母亲是在农民家庭长大的,我的二 姐还是由政府给找回来的呢。解放以前我这组姐就卖给这里十大资本家刘襄九他们家,卖去 之后我妈妈就去给他们当奶母啊。

  要讲这个还是一段故事啦,这个题外话啦就先不说啦。政府经过周折把我二姐找回来 了,我对党的感qíng就是很朴素呵,共产党说什么是什么。可是,中间有个岔头我记得特别清 楚:在一九五四年的时候哇,我当时上小学二年级,有一个女老师对我特别好。到了一九五 七年了,她突然间就成了右派。当时我很小,但挺纳闷儿,女老师挺好的吗,怎么成了右派 了呢?从那阵子后我就隐隐地感到领导非常厉害,不能得罪他们,同时呢,也不应该得罪他 们,他们就是党呵。后来我偷偷地去看我们那个右派老师,她已经疯啦。她姓严,教语文的 老师。我记得当时那女老师还穿着旗袍,留着短发,就像电影里“五。四”时候那样子。我 到她家,她抱着我就哭,她说她真想喊,现在看起来呢,她当时成为右派无非就是直言不讳 地提了些问题,可是从那以后我的思想很矛盾。在我的心灵里埋下了两个根子,一个是上级 领导了不得;另一个根子呢,就是,不能反对党,党是永远正确的,党是不可能出现错误 的。后来上中学,就是一直听党的话,党让gān什么就gān什么,一直到了七0年大学“毕业” 分配。历年来我在分配的志愿书上,从来都不填什么志愿,就是坚决服从党的分配。可是现 在想起来就是谁听了话谁倒活该倒霉,那些不听话的现在闹的还挺好……现在把话再接上一 九六四年。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冯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