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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37)

  到“八·三一”的时候,我们的人都开始串联了。大概现在我也不后悔,这一生串联是 最美好的时候。我们先到北京,长征到延安,又去武汉、长沙,一直到新疆南边的阿克苏。 从北京到延安是走着去的。总共走了二十多天吧,连玩带走哇,也不感到累,挺有劲的;出 了娘子关往西走的时候,风景特别好,一天最多能走八十里地哪,有时走五十里地。首先到 北京,到北京那个时候正赶上吃饭不要钱,那全是陶铸同志做的好事啊。嘿,我记得大桶里 是猪ròu熬土豆,米饭随便盛。睡觉不太好,教室里头铺一层糙,但那阵谁也不骂街,因为那 就是革命。那次见到了毛主席。好家伙后来就通知我是河北省五个观礼的之一。就是坐在观 礼台上,在天安门下边。实际呢我在那还不如在长安街上。那次毛主席呢在下边走,不是在 天安门上边。每次毛主席见红卫兵的方式不一样,先是在天安门上,后来步行过金水桥,再 后来毛主席坐车,大伙都坐好了,毛主席从人群里穿,他为的让大伙看主席的形象吧。我到 北京,一个是听说北京啊作家协会闹的特别热闹,一个就是看毛主席呀,也想见林副主席、 江青同志——那时就这么称呼吸。我看毛主席一共是三次。第一次就是做观礼代表这一次, 激动的不得了啊!从清华那出发,在出发之前说老实话,那阵啊都等一夜一夜的。真的呀,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阵啊人们的自觉xing特别高,什么流氓小偷的也特别少,搞什么活动太 方便啦。可能那种非正常的恐怖把这个流氓也给震住啦。群众专政确实厉害呀,你好歹会念 段毛主席语录就管用。整个中国就像打篮球的人盯人,你这边打个哈欠那边都听得见。我总 觉得比现在好管呢就是。那天黑夜三点喊起来,在清华大院里头,多快就集合了呀。喇叭喊 着河北省站哪边,湖南省站哪边,内蒙古站哪边,那就一个省一个省的呀,人们都机机楞楞 地黑夜呀从糙里爬起来,热天呼哧哧地也不注意什么形象啦。当时的衣裳是谁要能找个军便 服那就了不得啦,尤其是那老式的,肩上带眼的,革命时代的衣裳嘛。那夜我们徒步走哇, 从清华好家伙一直定到天安门。我记得走到新华门就等着呢,一排一排,从夜里三点一直等 到下午三点,也不饿的,是吧。后来有大筐送面包的,上面贴着“向各地红卫兵小将致敬” 啦,我拿了一个,样子特别有意思,特别长,特别细,能直接cha到兜里头,一会儿掰一口一 会儿掰一口的,等着毛主席。就这样等啊等到三点。我怎么说那时人们心里都特别纯洁呢, 在观礼台上,我旁边有个江苏省的小姑娘,挨着我特别近,我们就说话,说这个、说那个。 我爱跟南方人说话,因为这个南方人的普通话别具风味,有种吴腔软语那个特点。后来毛主 席就出来啦。要说真纳闷啊,毛主席刚一出来的时候没声音,震住啦呀,你说天安门多大地 方啊,上百万人,大概有这么几秒钟,—点声音没有。毛主席刚一过金水桥,有人第一声一 喊,整个声音就起来啦,乱哄哄的也没有什么规律啦,就是啊。周围的人全哭啦,我也哭 啦,全哭啦就是啊。

  这时我旁边的小姑娘个子矮,她看不见哪,观礼台乱挤一气,我有力量挤,看毛主席看 得特别清楚,毛主席的身体确实非常好哇,毛主席那面皮呀,就跟这桌子色似的,黑红黑红 的发亮就是。我觉得作为一个领袖哇在身材上真是无与伦比。后来就等着林彪,紧跟着后 头。我们心里也都哭哇,心想,林副主席怎么这么瘦呢,那时就是那样想啊。我记得后来回 去跟我妈妈也这样说,说林副主席这么瘦将来怕熬不过毛主席呀,就这样说,怕接班人先完 了,那怎么办哪。我身边那小姑娘看不见毛主席她急了。我说怎么办呢。她说你抱起我来 吧。一个小姑娘跟我岁数差不多呀是吧,我没办法,就把她抱起来啦。她叫着:我看见啦! 看见啦!高兴得乱扑腾,语录本也掉下去啦,那阵就没想到男女的事,根本就没有这意识。 唉呀,后来喊得嗓子都哑啦。毛主席转了一圈,那喊声一直没停就是。那次大概有这么十好 几分钟吧,看得最过瘾的那次。这是我第一次看毛主席;后来“九。一五”;还有一次是十 月份吧,记不清了。

  见到江青咱就说老实话啊,对江青讲的内容很高兴,对江青那调儿简直太不理解啦。后 来说相声的模仿江青那调儿哇就是那味啊。这次回去就更增qiáng了这个造反的野心啦,更觉得 自己正确啦。原来不敢做的事,这回也敢做啦,这是一个。但大串联又使我思想复杂了。在 北京时,我到作家协会去啦。我到作家协会一看,竞有茅盾的大宇报。我说茅盾怎么也不行 了呢?全都不行啦?还有贴杜鹏程的大字报,说他们在北戴河抢jī子吃;说茅盾家里也不知 养了多少人侍候他,他像个吸血鬼似的,有多少小护士侍候他就这类事吧。在我心目当中好 些神圣的东西,就全像毁啦。尤其在作家协会的后院看一帮人斗田汉。我是最崇拜田汉的, 田汉的剧我最爱看的就是。唉呀,斗田汉斗得太厉害啦。田汉跟现在那少林寺那个护寺的大 和尚差不多,接着大牌子,上边写“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田汉”,旁边一个是民间文学研究 会的贾芝,还有一个就是阿甲。这田汉哪,对头下弯。那阵北京斗人的水平真高哇,对头弯 就是人跪着,背弯下来,脑袋贴在大腿上。哎!再一看哪,田汉脑袋上啊三条血筋,他光脑 袋,可能是刚剃的,当然原来头发也不多。反正批判他的人呢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不是红 卫兵,都是gān部似的。所谓罪状大多是闲事。“文革”批人,都是把正事和闲事相结台。中 国人哪越是闲事大家越感兴趣,越能搞臭一个人。光批判他怎么搞修正主义,鼓chuī反革命分 子,老百姓听了上不了劲,实际上是先把你名声搞臭了,政治上也就不打自倒,好办了。

  那时大串联,坐火车不要钱。上车之后哇连厕所里都是人,有的躺在那个行李架上,人 在车上不敢下去。我先cha一句,后来上武汉的时候,我旁边坐着一个湖南的小女孩,三天没 敢动地方。我说你怎么不下去买点吃的?一下去就没座啦。尤其车门一开,唿啦就进来一大 群。那时人们说老实话,比得上铁道游击队的水平。最高水平的就是在坐椅靠背上把铺盖卷 打开放好,人躺上去,还睡觉,你能想象吗?可那时真高兴。

  从山西到陕西一路上看见人民啊,穷啊,心qíng就不一样了。路过一个村子,一个孩子看 上我胸前的纪念章,上山采了一天糙药,拿药跟我换。唉呀我这泪一下子就下来啦。我说人 民对毛主席感qíng多深哪就是啊,我根本不要那药材,gān嘛用呀,我赶紧把那纪念章,还有我 们那一块来的同学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都给他啦,他就如获至宝。他妈妈说了一句话:“别 瞎玩,好好供着。”那村里呀,凡是贴毛主席像的地方呀,都是原来灶王爷的地方。为的是 更加崇敬啊。是啊,这不是把毛主席神化了吗?代替灶王爷啦就是啊。这实际上已经成了悲 剧是吧。到延安的时候就更加失望。一看延安这家伙大土堆一样啊,根本就不好看哪就是。 什么宝塔山呀,乱七八糟的,而且陕北人哪,跟想象的也不一样。就说白羊肚手巾吧,脏极 啦,都跟抹布差不多。人民根本不那么高兴,低眉顺眼,不像舞台上戴着红兜兜跳舞那样, 对我们串联的学生也没啥感qíng。我们住的都是红卫兵接待站。也许人太多啦,什么也没看, 就看了毛主席跟江青三口人的合照。回来的时候,思想反复就更大啦。我说这是什么革命 啊,人民太穷啦就是啊,真穷啊。就我刚才说拿药材换像章的那村人,好几家的始娘穿的那 裤子,补都补不上来呀,把中国人弄成嘛样啦。我心里非常压抑呀。延安不是革命熔炉吗? 共产党发迹的地方啊,它怎么还是这样啊?

  十一月份,大家都串联回来了。大家也都有了经验了。各派组织加qiáng了,跟着争着斗黑 帮。这就是六六年冬天,学校的斗争已经跟社会上的斗争联系起来。社会上又因对驻军问题 产生两派。我那个组织为了替一个挨打的工人造反组织说了话,莫名其妙成了拥军派啦。对 解放军我是有感qíng的,支持驻军理所当然。当时我们叫“拥军兵团”,七军团二八班。当夜 间巡逻的时候哇,每个人都是一个柳条帽。对立面贴解放军大字报,我们gān嘛呢,每天夜里 出去,多冷的天推着个小车,上面扔一桶糨子,偷偷摸摸地到大街上拿手电照。凡是攻击驻 军的大字报,看着没人,马上就糊上,然后再写上“坚决拥护解放军,谁要毁我长城就砸烂 谁的狗头!”你说那阵多认真哪。我就觉得怎么反也不能反解放军呀。解放军解放了中国, 军队在我心目当中最神圣。我们好多战斗支团哪,都是毛主席的诗词命名的,“反到底战斗 团”,“丛中笑战斗团”,“卷巨làng战斗团”,我那战斗团就叫“冷眼向洋战斗团”。毛主 席不有一句“冷眼向洋看世界”吗。这时社会上有个“狂人造反团”哪,他们组织xing纪律xing 特别qiáng,袖章上“狂人”这两宇呀不是一般写法,写的“人”字就像风刮的那样子。“狂人 造反团”善于抬死人上街游行啊。死人都是两派武斗打死的。他们就进攻军事管制委员会 啦。我们这个兵团好家伙接到通知行动好快,从桥西跑到桥东啊,只用了二十分钟,从近道 跑,然后就整个二十几排学生啊,把军事管制委员会保护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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