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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39)

  到了一九六九年,工宣队进校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了。工人阶级再一伸进脚来真坏事 呀。说老实话呀,驻军凶还讲点政策;那工人宣传队进校实在是毛主席最失策的地方了。工 宣队什么东西呢,天不怕,地不怕,觉得自己是老大。这时红卫兵已经是老三位了,到后来 就是老九了。我记得工宣队一进校就说,我们工人阶级是占领学校的,是毛主席派来的。一 人手里还托着一个芒果,是拿塑料做的。讲话时说,我们工人阶级就是大老粗,“唰”地这 个扣子开了,一条腿蹬在讲台上。这阵儿说起来难以置信就是。当然这里边有个别苦大仇深 的老工人,而这种老工人正成了他们工人阶级占领学校的筹码。有个老工人来亿苦,那是宾 苦,伸出手来没几个指头。亿苦为了嘛呢?7还得进一步斗知识分子。全被利用了。工宣队 一来,马上与驻军闹矛盾。而且工宣队一进来,准有一拨人哭诉去,我们怎么受压,这个那 个,工宣队就有事gān了。有个工宣队头头,出个主意,把我们拉出去,到农村改造思想。解 放军的军训队、军宣队和工宣队跟着。唉呀,那时真是活活要把人给折腾死。一声哨儿,一 二三,“唰”地下稻田。好多女同学都在例假期啊,都不敢言声,腿肿得一按一个坑儿。每 天早晨累得都起不来,大家还得站在毛主席像跟前说,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我想gān什么,我想 遵照您哪条思想怎么gān;后晌儿回来,临睡之前,累得根本直不起腿来,又得对着毛主席像 说,毛主席我今天又犯嘛错了。早请示,晚汇报啊。工宣队说要搞“红海洋——毛泽东思想 一片红”,全学校能刷的地方一律刷红油漆,大家什么也不gān,天天不是刷漆就是刻葵花。 黑夜没事总备战。你刚睡熟觉,就喊起来急行军。不开灯,摸着黑打背包,一跑就是三十几 里地。我真火,第二天没起,我说这不是折腾死人了吗,是不是?你们看不见女同学她们怎 么受?我仗义直言地说了。我说我不gān了,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吧!我这一讲,军宣队那连 长还通qíng达理;工宣队就急了,“啪”地一下把手里的个镰刀柄撅折了,说,你太猖狂了, 我看你比修正主义还修正主义。我说你呀,甭来这套,告诉你,我爸爸当工人的时候,你还 不知道在哪儿呢!那连长吓唬我,把我拉到一边儿,对我说明天上午写检查,一定写,我保 你没事;我说不写,他说你混蛋,一下子这拳头就打我肩上。咱明白他这是为我,要不是 他,那次非把我揪出来不可。那次要揪出来就环了,罪名小不了:反工人阶级啊!我们这红 卫兵多窝囊!

  一九七0年chūn天临分配时,学校里突然间没头没脑地传来这么一件事,说我爸爸是特 务。这一下工宣队就直接渗入,找我那个烈士子女的女朋友,不下十几次谈话……这是我的 隐私啦,当时在一个老师家,她跟我整整哭了两个小时,我也不能往深处问。据别人悄悄告 诉我,她和一个工宣队好上了。唉,我的一切一切啊,都接上了“文革”色彩。他们多qiáng大 啊,又是工,又是军。那工宣队说,这人不可靠,他爸爸是特务。你有理受屈也没法争。分 配的时候哪,工宣队定了一个原则,叫做“远分对,近分赘,不远不近分光棍。”这就是谁 有恋爱关系就照顾你俩,远处gān革命去;近分赘,累赘,有残有疾的;不远不近分光棍。他 们就把我搁到不远不近分光棍这一类了。那天晚上念分配名单那阵,简直跟宣判一样。张三 哪个村,李四哪个县,决定你的命运呀就是。那阵儿毛主席不是有条指示吗,统统分下去。 临走的头天晚上,那女朋友又跟我谈了多半夜。我这个人说老实话呢,总觉得素质还比较 好,历经这么多事从来没因为什么神经错乱,为什么事死了活了的。我说,咱是合则聚,不 合则散。我说今后你去跟你的工宣队吧,我回去耪地去,扭头就走,眼泪总是掉了。我拽着 几个纸箱子,穷学生没有什么别的财产呀,都是书啊!我们老师送了送我,我还说我要到贫 下中农那里接受再教育,好好gān活好好表现,争取加入中国共产党,回来再来见你们。总是 那么个劲儿。如果说前边这几年是被动过来的,后几年遇见的事呀,真是更不可思议了。

  我们一下来就分配在县里。真虔诚啊,我自己打天津过,把书都搁家里了,把自己好一 点的衣服都放下了,专门买了一双洒鞋穿上,以示和贫下中农没有区别。还叫我妈专门拿白 布做了一个钉绊子的褂子,那是真坚决呀。一到县里,七十个大学生,jiāo大的,科技大学 的,北大的,清华的,复旦的。说老实话都是人才呀,那里不光有我们七0届的,还有六七 届、六八届、六九届的,有的真棒呀。县里没留一个。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讲话说,同志们 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要到东边的大洼去。那是真穷呀,房子都盖在河坡子上。一到那里, 我们非常虔诚地找到了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主任就说了,大家在这儿都要好好表现,不好 好表现上边追下来我可不好办,啊,要批谁一盘,我可负责不了。唉呀,这意思我们不过比 四类qiáng点儿就是。住的那屋满是乱七八糟的鱼网。晚上在炕上垫几层厚糙根子,睡不了觉 啊。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往上爬,那蚊子就像轰炸机似的嗡挝挝挝地叫。到了那种qíng 况,你还想什么?还是虔诚地想,我呀应该这样改造。第二天我们几个男的,小裤衩一穿, 一下跳坑里就挖河泥去了,可根本gān不了!挖河那苦就别提了。反正gān过这活的不止千千 万。我现在反而特别感谢那一段呀,虽然说苦,我觉得只有在那段时间里,我才特别体会中 国农民受着世界上最重最深的苦。他们得到的最少,而且最没有怨言。有时候我跟农民们谈 心,我说你们心里觉着怎么样?他们说,瞎,又不是咱们一个人,不都这样吗!听到这话真 是千万种滋味上心头呀就是。这时候县里听说我挖河比较卖劲,还听说我以前写嘛写嘛以 后,教育局就调我去写。我这人生来就没有留在机关工作的命。上来以后gān嘛呢,给学毛主 席著作积极分子写讲用材料。把积极分子请上来,座谈,我再编。比方一个小伙子,烧战备 砖,你就说他烧砖怎么苦,手上烧出多少燎泡,还要写他烧战备砖那时从窑里看到了五洲四 海风云,看到世界革命烈火。纯粹是胡编乱造,这叫嘛玩艺儿呢?我心里这东西憋不住露出 来了,教育局的头头就跟我谈,说你啊,工作还不错,但还是要下去锻炼一阵子更好。我心 里当然很明白啊,我说我的铺盖卷都卷好了,又回去了。

  那阵子农民知道我爱看老书,天天叫我后晌讲一段。我不敢跟他们说《济公传》呀, 《薛仁贵征东》蚜,《三侠剑》呀乱七八糟的什么,就变着法把它变成现代的事,每天刚吃 完饭,那个炕头啊就围满了,我一开口,有人就给弄热水,还有的打家里带来炒瓜子,实在 没瓜子就弄点儿棒子花子炒炒。有的时候讲到半截停场啦,他们就拿一块纸呀给我卷一颗 烟。农民非常纯朴,卷完后给你舔好了。他不懂传染病之类的事啊,到那时你就根本不用犹 豫,拿过喇叭筒子来就抽。人到那时候,不会有多大上进。我也没书看呀,就马列和毛主席 那几本,再有就看《人民日报》。有时候连那个犄角旮旯儿的地方都看了。要不怎么会买 《朝霞》、《虹南作战史》那些没劲的书看?jīng神上真是很饥饿呀,农民也jīng神饥饿。可是 我一跟农民在一块,盘腿上炕一讲,好像互相满足了。这事就有人汇报大队主任那里,主任 找我说你讲啥了,我说讲两条路线斗争史啊,你也听听去呀。一天打完糙大伙儿在糙场上一 躺下,我说主任哪您过来。这时他提过来一桶水,人们就像马喝水似的喝了一通,我呢抹抹 嘴就开讲。原来,主任他也爱听。后来他就说了,再讲咱就在屋里讲,别上外边讲去啊。那 天讲的全是瞎编的,我把那古人都变成现代人了。里边再cha上定资派网,再cha上地富什么 的。说老实话呀,我给他们讲,自己也是个享受,因为我这个人jīng力特别旺盛,没有发泄的 地方啊。

  往后村里号召学哲学。你说那时候真是拿农民糟改着玩儿呀,农民知道啥哲学呀!主任 学哲学回来了,召集农民传达,怔了半天就是一句话,“大伙学大寨,好好gān,完了。”然 后就叫我讲啥是哲学?我说我没改造好。主任说你别扯淡了,快讲讲。我就开讲哲学,可没 讲两旬,那底下妇女纳着鞋底子就说,“咱不讲这个啦,接着昨后晌的讲吧!”

  在村里叫农民开会可不易。大喇叭叫,打六点钟叫,到八点,一会叼着烟袋出来一个, 一会又出来一个。农民不怕上纲,因为农民在最底层,你说开除他哪去?公社大队就决定每 天开会给“二成”。一天十分,晚上算二分,所以开会就是挣那二成去的。坐着瞎扯淡呗。 gān部也是两头唬弄,他也知道上面是胡折腾,对下面呢又不敢深说,就支撑着吧!那阵没有 一个村子不瞒产私分的,粮食不够吃啊。上边净是瞎指挥,一律种“反修七号”。那“反修 七号”不好吃。公社叫种不种不行啊。农民也有法,外圈全种“反修七号”,里圈种本地高 梁。上边检查的gān部一来,大队早把酒ròu准备好了。不堵他们的嘴,自己嘴里更没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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