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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47)

  这小伙子是农村人,很实在,见我也实在,他就挝我:“你是不是五一大扫dàng时,在老 家的雪地上写过一条反动标语?再有,你是不是在八分区政治部工作时,对一个保卫gān部 说,你盼望国民党飞机来轰炸……还有,你是不是给你老婆写过信,说傅作义的部队要突袭 河间,人家怀疑你怎么会事先知道敌人的行动……”除这些,他还说了我许多许多事。

  我听得毛骨悚然,心想无论怎样表白也难翻过身来了。因为这些事都有点影子,但都被 歪曲,甚至歪曲得含意完全相反。比如飞机轰炸的事。那是我在八分区政治部时和一位保卫 员出差办事。他挝我:“小李,你挺能写的,为啥我们找不到那些材料写,你能找到?”当 时空中正飞着国民党飞机,我就拿这飞机打个比方说:“你看这敌机在飞,就不必写,写了 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们扔炸弹把前边的庄子炸了,就可以写了。”这本是谈新闻的价 值,硬给变成我盼望敌机扔炸弹,写进档案!再看,傅作义要突袭河间的消息是部队传达 的,要我们做战斗准备,怎么变成我事先从敌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更使我可怕的是,我给老 婆的信都被检查了!如果我真是一个敌人,也不会有这么多、这么细致的挨整材料呵!文革 期间,一个造反派对我说,你知道你的档案材料有多少吗?一车也拉不完!对我这样耿耿忠 于革命的人,怎么花费这么大力气来监视、控制、调查呢?我想不通,上了犟劲。第二天整 党队的指导员又找我谈话,bī我,我再也受不了,夺门跑出去要跳河,被拦住了。指导员火 了,马上组织全校批斗大会,转天被作为“现行特务”押送到军区军法处。在军法处里,他 们要我jiāo待特务证据,我说我只能证明自己是革命者,说我是特务,应该由你们实事求是地 拿出证据来。这样,我就被箍上镣铐。有生以来我头一次戴上这东西,却是在自己的队伍 里!拷了四十七天,全国解放了。我听到消息时心里还一阵欢喜,可是看看手上的镣铐,墙 上的铁窗,心里不是滋味。每当我想到,我是戴着手拷迎接全国解放的,心中便一阵黯然。 好像一块很黑很黑的yīn影留在我心底。

  几十年的经历告诉我:有人说你好,没用,谁也不会把这话记在你档案里;有人说你有 问题,哪伯仅仅是怀疑,糟了,多半就收进了你的档案。收进去就很难拿出来,它从此就一 刻不停地紧跟着你。你敢说,你在自己的档案里是个好人吗?如果你认为自己赤胆忠心,忠 于国家,忠于事业,你感到你的心、你的血液、你整个身体都是透明的。但夹在那厚厚的硬 纸封皮的档案中的你,却可能是满身污点的另一个人。关键时刻人家都是从这“另一个”的 你来判断你,对待你,决定你。

  军法处派出马队跑遍我工作过的村子、学校和部队,谁也拿不出能够证明我是特务的确 凿的证据。幸好我老家的村gān部换人了,虽然还是王家人,跟我没有直接利害关系,嘴下留 qíng,没再给我舔油加醋说坏话。军法处便把我放了。结论是“工作中看表现,表现好可以算 没问题,表现不好还背着这包袱”。我就这样挎着个不青不白的小包袱进入了新中国。

  解放后的最初几年,我先后在几个单位gān过,都因历史向题未清不被重用。我想重用与 否并不重要,工作好好gān,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是了。

  一九五五年,我在B市一家出版社负责一个编缉部,职务是含汉糊糊的“负责人”,gān 得却很带劲。突然肃反运动来了。老问题再一次被折腾出来,被狠批狠斗,受审受讯,又经 过一场疾风bào雨式的斗争。这次虽然吃了不少苦头,却把我的旧帐了结。单位派出四五个人 跑遍全国,云南、贵州、四川,甚至跑到内蒙和新疆,把我认识的所有人兜个底儿地、滴水 不漏地重新调查一遍。我得感谢安平县县委,他们说:“镇反时,我们对全县摸过底,特务 名单全掌握,没有他!”一句话,拨云见日,这才给我把冤案推倒,结论是:“经调查,× ××特嫌问题应予取消。”

  从一九三九年我加入儿童团便是敌人,直到一九五六年才化敌为友。漫长十七年的酸甜 苦辣,从来无人过问,只有自己清楚。当宣布我取消特嫌这天,我站在台上止不住浑身打冷 战。回到家中,没有喝酒庆祝,也没涕泪jiāo流,好像死而复生那样不认识自己了。

  原谅我说句迷信话:我信命。什么是命运?就是冥冥中你无法左右它、但它却在qiáng有力 地左右你那个东西。

  好运气对于我,好像只鸟,不会在我头顶上停留太多时间。这也是我命运的一个特征, 或者说是个典型细节。

  我们单位总支书记想提拔他的一个亲信,但我的业务能力和位置都成为障碍,他就排挤 我。恰巧T市要创办一家出版社,创办人是我的一位老领导,我便提出调动,这种自动让位 的事是很容易办成的。我第一次带着历史清楚的档案去到另一个地方工作,心里特别轻松, 但到T市尚不过一个月,整风运动开始,这是一九五七年了。

  我忽然收到B市原单位那家出版社的来信,这封信是以我原先所在编辑部的党支部名义 写的,殷切希望我回去帮助他们整风。组织上的要求不好回绝,我便跑回去一趟,只在会上 做了两小时发言,诉说肃反时我平白受的委曲,给总支书记提几条意见。总支书记在场听 着,一声没吭,他脸上却好像抹一层煤烟,可怕地yīn沉着。谁知这两小时发言又决定了我重 蹈覆辙重度苦难二十年的悲惨命运。

  我发过言返回到T市不久,反右就铺天盖地而来。这次,原单位是以党总支名义再次把 我叫回去,宣布我为右派。那编辑部的党支部被定为“反党支部”,出版社五十多编辑中有 二十五名被打成右派。这些人都是因为给总支书记提意见而以“向党开火”的罪名论处的。

  后来我才明白,根由是党总支书记和党支部书记有矛盾。整风时党支部书记想把党总支 书记搞掉,因为我在肃反时被搞苦了,想拿我当枪使。反右一反过来,我便变成牺牲品。这 不是又回到我老家王姓和李姓的斗争里去了吗?拿现在的话讲,这叫历史的怪圈或文化的怪 圈。我虽然说不清这怪圈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但我已经明白地感到它的存在。而且我是一次 一次不知不觉掉进去,这是第二次。

  现在回头看,我真不必庆幸五六年肃反结论后,我如何轻松地来到T市。实际上又—次 命运的yīn影早巳把我所笼罩,只不过我毫无预感罢了。等我的档案材料转到T市,档案里又 加了更沉重的分量。原先的特嫌还只是嫌疑,这一次右派却是实打实的了。我真是一口气也 没喘过来,由一种敌人转换成另一种敌人。不过换个牌子。

  现在我接着开头的话谈,谈文革。

  文革倒霉只能怨我自己。我是老右派,死老虎,无论斗谁,我都是陪绑,做个配角,用 来造气氛的,不是斗争重点。运动开始时,书记搞社长,因为我在创办这家出版社时事社长 配合得很好,斗社长时,我是社长“重用右派”的一条罪状,斗我的目的是为了搞垮社长。 后来反资反路线时,社长这一派反过来搞书记,既不会再整我,也不会使用我,我就靠边站 了。清理阶级队伍时,书记这派二次东山再起,又搞社长。因为我始终没参加社长这派就把 我放在一边。当时牛鬼蛇神分两种,一种关在牛棚,一种上班来下班走,名叫走读。我属于 后者,可以说很超脱了。

  出版社有个女编辑是个业务尖子。她前夫曾是国民党军官,由于政治方面的原因给她挂 过一个特务的衔儿,其实她什么也没gān过。但她被控特务定为重点清理对象,目的也是为了 给社长加罪,好说社长大红伞下保护的都是些什么坏蛋。碰上“特务”两个宇,我本应该躲 得远远才是。偏偏一天下班我走过院子时,她在扫地,见左右没人,塞给我张纸条,我拿回 家一看,是她求我把这纸条jiāo给她女婿,叫她女婿通知她弟弟,把她文革初期写的大字报底 稿jiāo到单位专案组。我想她大概怕牵连上家属惹事,动了怜悯心,就去通知她女婿。不想她 受刑挨不过时,把这纸条的事jiāo待出来,一下于把我挂上,成了为特务通风报信的现行反革 命。关进牛硼,天天上刑,轧杠子,使夹指棍夹指头,吊打,耳朵打出血,胳膊吊得至今扭 不过来,受尽折磨。非bī我说看见她家有发报机和密码本,后来这女编辑受不住,把褥单扯 成条上吊死了。人虽然死了,他们还bī我说她家有个发报机,我奇怪他们为什么非要把这不 沾边际的事搞成事实。一次他们叫我承认是肃反时漏网的特务,我和那女编辑是个特务集 团,集团的头头是社长!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把我们往死处整,就是要把社长彻底搞垮。正 像当初这一派搞书记时,居然叫一个非党群众宣布开除书记的党籍。告别了十年的“特务” 又回到了头上,我又一次掉进这历史的怪圈,又一次成了两派斗争的牺牲品!第三次了!我 总是不知不觉在这漩涡般的怪圈里转,一忽儿转出来,但没等我脱出身来,一忽儿又给更深 地卷进去。当然,这只是一个很具体的小怪圈。林彪、四人帮他们不也是一直在更大的范围 里玩弄这怪圈吗?而陷在这无比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怪圈里的,是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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