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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57)

  可是忽然一天——这天正要派我去给来访的金日成主席献花,我已经打扮好,后脑勺儿 上扎一个玫瑰红带白点的丝带蝴蝶结,老师们都夸我漂亮,我兴奋极了——我的班主任老师 忽然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沉着脸对我说:“你今天不要去了,你家出事了。”

  “什么事。”我问,真是晴天霹雳。我对他下面的更没有半点准备。

  班主任老师问我:“你知道右派是什么吗?反革命,敌人,坏蛋,你爸爸被划定右派 了。”

  “我爸爸是最好最好的人,老师你是不是听错了。”我说,浑身直打哆嗦,声音也打 颤。

  他对我倒挺有耐心,一字一句地说:“老师是最爱你的。你应该听老师的话,你爸爸原 先不错,可是他现在变了,在单位里反对革命,他做的事是不会对你说的。为什么?因为你 是好孩子,他怕你知道后就要反对他,你在电影里不是也看过反革命吗!他们有的人开始是 革命者,后来成了叛徒,大坏蛋。懂吗?对,你懂了。老师也不愿意你爸爸变,但他变了, 你就要和他划清界限。”

  我流着眼泪,信了,就这么简单,从此就和爸爸一刀两断。自他打成右派,直到他死, 我再没见他。

  如果是现在,我才不信这套呢!

  但那是五十年代,中国人都是一个直眼儿的时代。许多大人都信,为了和当右派的丈夫 或老婆划清界限而离婚,何况我一个人事不知的孩子。我曾一次又一次使劲反省自己,是不 是害怕牵连,怕失宠,才昧着良心和爸爸一刀两断,应该说,开头是绝没有的。

  当时我在这件事qíng上纯洁得白壁无瑕。有一次我梦见爸爸穿着敌军服装,追我,还开枪 打我,这就是那时我对爸爸的感觉。

  我给爸爸写了一封信,居然连称呼也没写,我以称他爸爸为耻rǔ,义正辞严而狠巴巴地 写上这样几句:

  “你现在已经是人民的敌人丁,你应该很好改造自己,回到人民中间来,到那时我就叫 你爸爸。”

  据说爸爸收到这封信后,被送到北大荒劳改去了。可是你想,这封信对他的伤害多么厉 害!直到许久之后我才知道,反右时他的出版社总编辑被定成右派,爸爸和他很要好,单位 叫爸爸揭发总编辑,爸爸就是一声不吭,顶牛顶了一年多,使给爸爸也戴上右派帽子,一个 因正直而不被社会宽容的人,受尽了委屈和践踏之后,又被我一根铁针当胸扎进去,直cha心 窝,我才是残害他的最无qíng、最丧尽天良的罪人!

  叫我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也不恨我,好像他一点点也没有受到我的伤害!他在北大 荒,当听说我参加了《鱼美人》舞剧演出,还千方百计搞到一本《人民画报》,用放大镜从 画报的《鱼美人》的剧照找到了我。听说那是他在遥远的边陲贫苦生涯中唯一的安慰。那里 的人几乎全都看过这张剧照,有的人还不止一次看到。这本画报一直压在他枕头下,直到一 九六一年自然灾害时他在北大荒饿死,尸体从chuáng上抬定时,那本画报还在枕头下压着,纸边 都磨毛了,画报上的剧照却保护得完好无缺。这事是我听妈妈说的。妈妈还说,爸爸在北大 荒又苦又累,每个月只能分到八斤粮食,得了肺炎,贫病jiāo加,活活饿死,后来被用破席裹 了裹,埋掉。我妈妈亲自去北大荒领他的遗物。只有几件破衣服,烂帽子,一个旧搪瓷水怀 和洗脸盆,再有就是这本画报,还有一个日记本。他生前哪敢在日记本上写真实的感想,都 是记事,天天的流水账。但日记本中间却写了这么一句止不住的真qíng:“我从《人民画报》 上找到了她,她更可爱了,我兴奋地直哭!”这便是他留给我的遗言。

  这遗言一行字,像一条鞭子,我重复一遍,就火辣辣抽我一次。

  他去世这年,我十五岁。我们分手两年,一个qíng断义绝,一个至爱qíng深,我没给他再去 过一封信,更谈不上去看他。

  我常常反思自已,在这两年里,我与他一直断然不再有任何联系,难道只是因为天真和 受革命教育的结果?真的一点也没有因为怕压力、怕连累自己、怕不受组织信任与重视的私 心?我不敢承认有,如果承认就承受不了刺心般的自责。但我可以告诉你,有……自从他被打成右派,天压下来了。所有重大外事与政治活动实际上都不再有我。原先说 我十四岁就可以破格入团,从此也不再搭理我。每逢别的伙伴们去参加重要活动演出,我一 个人孤零零在院里溜达,深深尝到了政治歧视的厉害。原先对我特别好的那些老师,突然变 一张脸,像川剧里的变脸;他们想尽办法迫使我去揭发爸爸,我能揭发什么?那些老师因为 在我身上榨不出可以使他们凭功请赏的政治油水,就恨我,冷淡我,排挤我……但这样就应该抛弃爸爸吗?

  特别是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世界一片bào风雪,冰天冻地,只有女儿是他唯一温暖的依 傍呀!

  如果现在以我的死能换来爸爸的复活,我宁愿马上去死,但当时为什么因为惧怕压力就 把他抛开?我恨“划清界限”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像一把刀斩断我们父女,而拿起这把刀的 偏偏是我自己。

  愈清醒就愈痛苦,愈痛苦就愈清醒。

  特别是爸爸的死,一下子使我来个很大转变。我转向面对自己,不再是面对外部世界。

  我开始不爱自己,怀疑自己,否定自己,甚至害怕自己。我感到自己的良心被狗咬去一 大半。我的jīng神要崩溃丁。平衡自己的只有苦练业务。因为爸爸的一个理想就是盼望我能成 为优秀的舞蹈家,我要拼命地gān,gān得出色,做为补赎自己的罪过!

  文化大革命到来之后,我的家整个完了,妈妈和弟弟妹妹被赶到糙原去。只剩我一人, 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我前边讲了,我巳经不关心外部的事,这期间面对“文革”,我非但 不伯,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了。红卫兵说我爸爸是反革命,我偏说他是好人,巴不得他们把我 打死,为父亲挨揍,死去活来,良心才得安宁。特别是本团的革命派们嫉妒我的业务好,批 我“自夸典型”,不叫我加入“样板团”。那时除去样板戏根本没有别的演出,我几乎失业 了;我却坚持练功,如果我垮下来,父亲留在世上的理想也就全完了。我天天坚持练功,晚 上躺在chuáng上还练腹肌;乘坐电车时我从来不坐,借着车子晃动好练身体的稳定xing……文化大革命对整个社会的空前摧残,对人大面积的迫害,使我的头脑更加清醒,也就更 不能原谅自己曾经的罪过。这期间,虽然我在社会上沉默、冷静、很坚qiáng,但回到家里就软 弱下来。我想爸爸,而且这种思念与日惧增,只要串门来的人谈到右派、北大荒、劳改、批 判斗争,虽然没有触及到爸爸,我也哭,呜呜的,哭起来就止不住。哭到最后,只觉得人空 了,拿什么也填补不上。

  七五年广州jiāo易会找到我们团,要求派演员去给外宾跳舞。因为我的民族舞跳得最好, 只好叫我去。还说属于“给出路政策”,当然必需“控制使用”。我想这可到了给爸爸争口 气的时候了。我跳“红绸舞”,场场满堂彩。每次谢幕,我面对着热qíng沸腾的台下,却像对 着漆黑冰冷的yīn间,面朝着遥远而不可及的父亲,对他深深鞠躬。心里默默对他说:我想 他、爱他、请求他谅解,我感到终于有机会、有办法来赎罪了。可是,这股劲憋得太久,一 发而不可收拾,兴奋,激动,拼命跳,忘乎所以,身体和jīng神都顶不住了,突发心跳过速, 常常跳得一分钟一百四十次,人倒下去,几个月躺在chuáng上,人也脱相了。医生说不能再于跳 舞这行,这怎么行?我一边养病,一边偷偷做简单练功,还默默请求父亲保佑我,让我站起 来,回到舞台上,给我赎罪的机会,这罪还像一块大石板压在我身上呀!

  一九七九年爸爸的冤家平反了。

  他死去那年只有四十五岁,风华正茂,在我印象中他总是那种jīng力旺盛的样子,但七九 年如果他依旧在世,也不过六十刚过,相信他那种对生活、对人的热qíng依然一如盛年。人生 最好的岁月,他却在地下一动不动长眠,想起来真是凄苦极了。

  爸爸在文化出版界的一些朋友发起,为他开追悼会,灵堂设在八宝山公墓。主办追悼会 的人叫我写一份悼词。我心里有许多话要说,答应了。拿起笔来,百感jiāo集,悲愤jiāo加,激 qíng奔涌,要报复,要发泄,要控诉,但在灵堂里念起这悼词时我却出奇的冷静。没想到参加 追悼会有这么多人,黑压压把灵堂站满,不少是文化出版界名人,他们听着我一字一句地 念:

  “亲爱的爸爸— ”

  我终于叫他了,压在心里整整二十年的声音,终于在大厅广众堂堂正正、骄傲自豪地呼 叫出来了。然而,我居然没有激动,而是异常平静地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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