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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62)

  当时,我想求他们通融一下,我是劳动教养,不是犯人,也不会跑,要弄我去劳改也不 一定非得大年三十呀!我还没开口,B作家的脸就像关严的铁门,冷峻,无qíng,把我吓回去 了。我说声“走吧!”就扛起行李。这行李三天前从东郊区F庄扛回来,还没有打包呢,现 在正好原包扛起来就走。原来倒霉竟这样省事。

  您问我怎么给打成的右派?

  我倒想问问您,为什么把我打成右派?

  我一直认为,别人都会比我更清楚我是怎么会成为右派的。

  从大鸣大放到整风反右,我根本没有在单位。那时,我向我的单位戏曲学校请了“创作 假”,住在上海亲戚家里埋头写剧本。忽然单位来电报,叫我速回,参加整风反右运动,我 还对爱人笑着说:“整个大鸣大放,我都没在单位,没贴过一张大字报,没对领导提过一条 批评意见,这次无论怎么样也没我的事了。”谁知回到单位的第二天开大会,一进会场我就 傻了,一条大横标写着“彻底批判甲、乙、丙反党集团大会”。甲是戏校校长,乙是副校 长,丙是我。我当时是学校主管教学的业务科长。我再一听,批判我的内容都是空的,除去 吓人的大帽子,就是声色俱厉的叫吼。

  奇怪了,我有罪?哪怕我说过一句反动的话,哪怕这话是你们胡编乱造的,也算叫我明 明白白呀!

  再告诉你一件,一九七九年——这一跳可是二十二年以后了,这真是“意识流”了。时 间不连着,事qíng都连着。这时候,文革结束了,文化局的人事gān部为我改正右派。他非常惊 讶地对我说:“老实对你讲,我看完你所有的材料,很纳闷,凭着这些材料,怎么会把你打 成右派呢?”

  他当时那惊讶的表qíng,连同他惊讶莫解的口气,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他把订成厚厚一本的材料给我看。呀,我惊呆了,这哪里是什么罪证和罪行录,它居然 完完全全是我给一些戏提的意见!艺术方面的意见呀!

  我只问一句:“还有吗?”

  他说:“全在这儿了!”

  这事如果轮到你,你会有什么感受?如果说二十二年我受尽了苦难,但都不如这一击来 得猛烈!

  二十二年,我一直为我汀成右派的原因糊涂着。可现在一看,谜底竟是这样!我不仅更 糊涂,一瞬间好像对这世界一无所知了。

  为此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接着刚才的话说。我爱人大年三十赶到母亲那里,母亲对我的qíng况原来知道一点的。当 她听说我太忙,不能陪母亲过年来了,母亲好像立刻全明白了。怔着,忽然抱着我爱人,娘 俩失声痛哭。从此我便没有再见过母亲。六○年夏天她病重,我正在GG农场劳动,不准探 望。直到母亲故去,才叫我去两天,可母亲已是死人了。

  不准看活着的母亲,只准看死去的母亲,这大概也算一种刑罚。

  幸福不会带来任何教益,苦难却能改善人的xing格,这是我最积极的生活体验了。

  我真正的xing格是重感qíng,敏感,容易冲动,还挺脆弱;现在变了,变得理xing、灵活、看 得开,很有克制力。前者是先天的,后者是后天的。比方前边说的脆弱xing,那就是对挫折和 屈rǔ不能忍受,我表现得特别qiáng烈,所以我几次自杀,并且见于行动了。

  我刚给打成右派时,给关在戏校一间储藏室里。我在学校一直是业务尖子,人缘也好, 很有权威,可这时一些小孩子扒着窗子,像看猴子一样看我,还往屋里扔石子,啐唾沫,rǔ 骂我。我忍受不了,就想死,但房子里空的,连剖静脉管的小硬片片也找不到。我就想了一 个法子,因为房子脏,我便放开一点窗子,让苍蝇飞进来,再打苍蝇,然后一把一把地吞吃 死苍蝇,一天最多吃下几百只死苍蝇,苍蝇菌多,我想得霍乱痢疾,拉肚子拉死。但奇怪的 是,吃了这么多死苍蝇,却毫无动静……直到今天,我爱人也不知道我这样自杀过。你是第 一个知道的。我不愿意她知道,因为这事qíng实在有点悲惨。

  还有一次晚上十点钟,那位B作家派人把我叫去,命令我第二天jiāo出一份材料,叫我供 认我心里边都想过哪些“反动言论”。你说这是不是有点荒唐,“反动言论”,不是说的, 而是想的。可是我不单没说过,也没想过呀。搞艺术的想的不就是艺术吗?他们这一手真够 毒,弄不到言论,就叫我jiāo待想法。弄到想法,就和弄到言论一样了。B作家还吓唬我说, 如果第二天我jiāo不上材料,就把我送进公安局。我一听,非常害怕,并觉得被抓起来会更受 屈rǔ,便决心自杀。

  转天我买一瓶白酒,去S公园后边的运河边,那里很荒凉。我这人一口酒就醉,如果把 这一瓶全灌下去,肯定晕晕乎乎,一头扎进河里,一了百了。于是在河边把一瓶酒全倒进肚 子里。这次也非常奇怪,大概阎王爷仍旧拒绝收我,一瓶酒下去,不但毫无醉意,反倒更加 清醒,使劲摆脑袋,愈摆愈明白。这时候看到不远地方有两三个人正在注意我,我心想自杀 不成,反落个“畏罪自杀”,“罪加一等”,便放弃自杀跑回家了。

  不是怕死,而是怕活,这便是那个时代的荒唐。

  从这次自杀未遂,我这人发生了变化。

  那天回到家,一推门,就见B作家带一帮人正等着我。见我就气势汹汹地问,gān什么去 了?嘴里哪来的酒味?jiāo待材料在哪儿?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竟然冲他叫道:“我没有反动 言论,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这一叫,吓了B作家一跳,也吓了我爱人和我自己一 跳。我怎么会如此胆大包天?过后我爱人说我的嗓门大得出奇,甚至比B作家嗓门还大。也 许是酒jīng的放纵作用,也许是因为我刚刚从死亡那里返回来,人变了。

  在GG农场,有个NK大学的化学系学生,是个矮小文弱的女学生。她也是被划为右派 的。平时几乎不说话,在农场的实验室里负责化验。一天吃了氰化钾,一下就完了。谁也不 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自杀,遗书也没留下。农场对待这种事通常只用一句“想不开”了结。但 这女学生的难友悄悄告诉我,她最近私下里总说一句话:“我不能再忍受人格侮rǔ了。”她 究竟具体指什么,无人得知。我却明白,她和我过去一样,太脆弱,太自尊;她还不知道, 在这种苦难面前,人只能把人的一切全放下,把自己变成一个“○”,也就活下去了。如果 你还认为自己是个人,那就很痛苦,甚至活不了。

  老实说,我能承受这种贱民生活,又是为了我的爱人。她大我六岁,我俩没有孩子。她 家庭出身好,一直是组织培养对象。在我划成右派后,人热劝她弃我另嫁。但她理也没理, 多少年来只靠着她那几十块钱养育我父母,贴补我,一切怨言怨语全部没有。每隔一周,是 GG农场允许探望的日子。她都是在前一天为我准备好吃的穿的,第二天凌晨三点起chuáng,拂 晓时搭车,十点钟到达M村,再步行三十里,下午到达GG农场。只为了撑死了总共二十分 钟的见面。见面在一间很大的筒形的房子里,中间隔一排长长的矮桌,一边是探望者,一边 是我们。见了面,说不了几句话,她便把我的破的脏的衣服拿走,再步行三十里,赶班车, 夜里回到家。逢到刮风下雨和冰天雪地的日子,看着这可怜的女人默默走去的背影,我不可 能再有别的想法。我心里只有一句话:放心吧,我为你活着!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活着,有时 也很充实。

  求知yù是知识分子的本能。我从小的习惯是每天晚上反省一下自己所获得的知识,看看 自己,各个方面,有否新知。“吾日三省吾身”吧!有时发现今日一无所得,便惶然翻身起 来找本书看,若有收获,倒下再睡。

  但到了农场后,不行了。这里有规定,犯人之间不能相互jiāo流思想、借钱、诉苦、甚至 讲故事。一般犯人不会感到特别的难受,我却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是空白,jīng神的空白。

  我便换了一种方式,天天晚上,闭上眼,把当天碰到的事,反省一下,做为一种难得的 人生经验,代替书本上知识,把这些视为变相的财富收获。当然这祥做有时也会感到空茫。 一次,我得到一个意外的收获,它使我的jīng神生活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GG农场为了加qiáng政治宣传和思想教育,知道我懂戏,叫我组织一些略通文艺的劳改犯 编排小戏。为了写好戏词,给了我一本掉了封皮、破旧的《新华辞典》。我就问管教人员: “我平时可以看看这本辞典吗?”他说:“这个可以吧!”天呵,我这可有gān的了。天天一 有空,便抱起这本辞典看,一字一辞,一页一页,从头到尾,六年间我看了一遍半。《新华 辞典》后边的附录部分还有各种历史、地理、科学的知识,我就背诵,直背得滚瓜烂熟,好 家伙,简直一部百科全书呢!肚子里装下一部字典,会有多大学问?这是不是因祸得福呀, 倘若不是被关起来,禁绝读其它一切书,我怎么可能成本背诵辞典?可是等我出来后对人一 说,朋友都大笑说:“这算什么学问!”果然,过后能用上的东西并不多,日久天长,那些 曾经背诵得jīng熟的,不知不觉都忘得一gān二净。这时更觉得自己被彻头彻尾地荒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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