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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64)

  他又叫住我,更诚恳他说:“我非常非常地对不起你。”

  这叫我说什么呢?

  前不久,B作家也托人带信给我,说他不好意思见我,但他要对我说声:“对不起!” 带信的人说,B作家还qiáng调他是十分郑重的。

  说实话,当我听到这诚恳的、发自心底的道歉时,我心头一热,真有点感动。搞艺术的 人嘛!总是这样爱感动和让感动所蒙蔽,可是等我静下来,看着我那年近八十、饱经磨难、 早已熬白了头发的爱人,就忽然想气冲冲地对他们说:

  “你们这一句‘对不起’,就能了结我们这二十二年吗?”

  换句话说:“我们这二十二年的苦难,难道就是为了你们这一句‘对不起’吗?”

  上帝从来没说忏悔可以洗清罪过。

  第29章 唯一没有贴封条的嘴巴

  1966年28岁 女 L市某中学语文教师

  中国不出拿破仑——反右时为一个同学抱打不平——资产阶级还是国旗上的一个星星呢——用绳子把yīnjīng扎紧——“做奴隶,不做奴才”——最神秘的还是宫闱秘闻——韭菜麦苗不分——皇帝轮流做,今天到我家我有句话你可别不高兴,不高兴我也得说,我这个人有话就得说。你的《一百个人的十年》我看过一些篇章,苦兮兮的,我是从那时过来的人,相信这绝对都是真事,可是谈文革只说现象不成。文革已经成了历史,现在再谈文革,不能像“诉苦会”上的发言,得刨根问底,追个究竟。过去谈这些有点犯忌,现在既然已经是历史,就“任由人们评说”了。

  有人说,由于“四人帮”作乱才闹出文革,或是因为毛主席犯了错误。我认为这么说依然是“就事论事”。

  我认为文革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必然。如果不是这个“四人帮”,还有另一个什么帮;如果不是毛主席发动,还会有个赵主席、钱主席、孙主席来发动文革。中国这块土地上,不出法国大革命,也不出拿破仑,就出文革。你从秦始皇焚书坑儒一直看到文革迫害知识分子,你从历史的文字狱一直看到文革中的相互揭发“反革命言论”。中国这几千年,唉,一脉相承,顺理成章地搞出个文革。

  如果不搞文革反倒怪呢!

  也别什么事都怪文革。一个巴掌拍不响,文革时我挨整倒霉,也是我自己的一个必然。

  两个必然合在一起,就是你现在面对的一个小人物的命运。

  我这必然是——有话就说,有话就得说,尤其是碰到抱打不平的事。

  当年反右时候,我在HB大学上学。人家都说我这人嘴巴贴不上封条。同班一个男生,十九岁,三代贫农出身,就是因为给校领导提了几条意见,好呀,捅马蜂窝了!说他攻击党,打成右派,我当时十八岁。在二百人参加的大会上我一个人站出来为他抱打不平。我说:“他爹是党支书,三代苦出身,没有党就没有他,他怎么会反对党?”我一连十多次为他辩论,驳得那伙人张口结舌,人家都说这丫头太冲了。于是最后给做的结论是“赤膊上阵为右派分子翻案”,内定“中右”。

  可是定为“中右”这事我并不知道。文革起来时我没事。我那时在某某中学做语文教师,只是有一些学生给我贴了大字报,这好像下雨时走在街上,谁肩膀上不落几个雨点?当时社会上抄资本家正凶,我看得气不平,那个“有话就得说”的毛病又犯了,便对一些老师说:“凭什么抄人家,宪法保护公民的财产。资产阶级在国旗上还是一个星星呢!除非把那颗星星去掉!”

  这句话不知叫谁告发了。好呵,滔天大罪!诬蔑红卫兵运动,为资本家鸣不平,攻击文化大革命。一个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关进牛棚!再一查档案,五七年反右时还是个“中右”,原来还是个“隐藏很深的右派分子”,罪加一等。据说档案上记录我的反动言论可多了。比如档案上有一条说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我到处散布“大炼钢铁把住家的大铁门拆下来,炼成豆腐渣”。这真叫我毛骨悚然,我平时随随便便说的话,怎么全在档案里?难道我背后总跟着一个隐身人,专门记录我的言论?这样,我就成了一贯反动的大家伙!

  靠着谣言诽谤、靠着背后议论、靠着告密的内容来塑造一个人,这是不是中国的一个悲哀?

  当然,我不应该怪别人,应该怪我的xing格,还有我的嘴。我不是说过吗——我也是一个必然。等我被关进牛棚,不准再见我三岁的女儿时,我真想用封条把自己的嘴封上!

  你想听听牛棚里的事吗?

  都说我们学校红卫兵的凶狠是出名的。其实不是凶狠,而是残忍。什么叫做残忍?我在文革时才弄明白。残忍就是想方设法、充满创意地迫害人。决不只是用力气打。

  比方叫你解开腰带,将几十条毛毛虫放进裤子里,再叫你把腰带扎上,这滋味你受过吗?

  比方用塑料眼药瓶吸凉水,往耳朵里灌,直灌满耳朵眼儿。这刑罚你受过吗?一位姓K的数学老师至今还闹中耳炎,就是那时凉水灌耳朵留下的病根。

  再比方三九天叫你脱下衣服,只留背心裤权,站在五楼窗台上冻着。弄不好一头栽下去?你在哪里听过有这样的刑罚?

  当然,这残忍的行为中,还带着学生们恶作剧的成分。可我们一位老师被红卫兵用盐酸泼在脸上,烧瞎了一只眼,就纯粹是一种凶残了。还有一位男老师叫他们用绳子把yīnjīng扎紧,再bī他喝水,直胀得睾丸奇大,通体透明,差点胀破,才松开绳子。你说如果不是文革,你能看到人xing会有多么凶残?你知道什么叫“láng奶养大的一代”吧!

  一九七八年我恢复教学工作时,一位在文革中整过人的领导,召开全校的“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大会”。他站在台上宣布,不但给我落实了工作,还委以重任,叫我做年级业务组长,以表示他“大胆落实,紧跟中央”。大家见我苦尽甜来,受到重视,都热qíng鼓掌。我心里却腾地一股气冒上来!

  这个人在文革时一直是革命宠儿。我在牛棚时常常会有红卫兵突然闯进来把人一顿死打,每次向他报告,他都不说什么,可转天红卫兵打得更厉害。他是很yīn狠的人。

  我想,当初你把我揪出来后,说“又揪出一个阶级敌人!”把这当做成绩向上汇报;现在形势反过来了,你又把我落实政策当做一个资本。无论怎么样,你们都是正确的。我死我活,都是你们脸上的金子。我变成尸体,也是你建功立业的基石,还得感谢你们!去你们的吧!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表qíng,用眼冷冷地瞅着他。我没开口骂他就算客气了。

  现在我则想,应该起诉他们,叫这些人赔偿jīng神损失!

  我在文革,有一句名言叫做:做奴隶,不做奴才。当然这句名言是对自己而言,是一句座右铭。

  先说做奴隶。

  做奴隶是被迫的。我刚被关进牛棚的时候,经常给弄到街上“游斗”(用游行的方式批斗)。胸前挂个大牌子,用黑笔写上我的姓名,再用红笔打个大十叉。左右两排手待木枪押解我的红卫兵,一边走一边喊打倒我的口号。有时还在旅店门前停住,招呼住店的外地人出来斗我。刚开始我很怕给熟人看见,怕难看,后来没有这种担心了。我就像奴隶时代的奴隶。奴隶的工作是两种,一种是劳役,一种好比马戏的猴子,供人玩耍。反抗是无效的,只有听之任之。

  但我决不做奴才。

  有一件事给我很深刻的认识。我们在牛棚里挨打多是在半夜里。红卫兵们突然开门闯入,不准开灯,他们举着火把。想打谁就用布袋往谁的头上一罩,再打。或者是在背后打耳光,这样打可以使我们看不见是谁打的,因而常常打得双耳发懵,眼冒金星。我就想了,你们这样打无非是怕我们看见是谁打的。嘿,你们还不如法西斯呢,法西斯是面对面打人的。你们是偷偷摸模,藏头藏脸。理直则气壮,理亏则胆虚,你们口号喊破了天,打起人来原来也有伤天害理之感。从此,我对这些搞运动的人,抱着一种很qiáng很qiáng的看不起的心理!

  我被迫做奴隶,挨打受骂,劳动改造,我还被下放到农村gān过八年农活呢!但我决不会逢迎、献媚、讨好、告密、出卖别人。我不当奴才。被屈rǔ不可耻,但奴才是可耻的。

  我有时很奇怪,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们喊着叫着现代化,可是包公却一直没倒,济世救世,为民做主,威风十足。人们居然还这么喜欢包公。有谁想过,包青天愈多,说明法制愈不健全,中国愈没希望。

  你是作家,我对你们文艺界真是搞不明白。那些腐朽的、封建的、跟现代化顶牛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起劲地宣传。比如《王宝钏》那出戏的观念,绝对不能叫人容忍。薛平贵在外边娶老婆,酒色财气一样不缺,王宝钏却孤零零守着寒窑,一守就是十八年。薛平贵回来还要考察她这十八年是否贞节烈女,残酷不残酷呀!中国人总欣赏这种东西还有希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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