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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67)

  别看轻了假发,比起真发它有更qiáng的地方。比方真发总得去修剪,假就不需要了;再比方,在自己整理头发时,脑袋后边的头发看不见又够不着,很难弄好,假发却可以摘下来,放在桌上,从容、仔细又面面俱到地加以修整。尤其是卷发时,可以做得与前边的头发一样jīng致。

  每当我修整头发时,便把自己倒锁在屋里,拉上窗帘,摘下发套。这时我不敢对镜子看自己一眼,我真有点像《聊斋》中画皮的妖怪。可是当我把头发整理得十分jīng美,戴在头上,谁会知道我是一个“鬼剃头”?每当这时,我丈夫则用赞美的眼神盯着我看。他从来不在我修整头发时推门进屋。他好像根本不知道我这样修整头发。他知道我怕什么和我怕说什么。

  闹红卫兵时,我家必然要遭受冲击。我丈夫是高级工程师。文革首先是鼓动无知的人去冲击知识分子。我家被抄得很惨。抄家的孩子们每人手握一把斧子,见东西就砸。我家几乎没有剩下一件完整的东西。而我最怕的事出现了——红卫兵用剪子铰我的头发。一是因为我的头发太招眼,二是因为抄家来的一部分是女红卫兵,她们一见我这漂亮的头发就生气。男人嫉妒男人的成就,女人嫉妒女人的美丽。这是很自然的事。

  我被十几只手按在地上,两把剪子在我的头上乱铰,头发纷纷落地。她们的手劲很大,生怕我挣扎。可是我哪敢挣扎?弄不好,我的发套会挣脱掉,光头就会露出来。她们铰完我的头发,似乎也解了气,骂我一顿,便扬长而去。

  我哭了。我变成这样,怎么办?我丈夫也不安慰我,他闷头在屋里清理堆积成山的碎物。我气得对他说:“你把这些破东西看得比我还重要?”他没吭声,继续gān。直到把大衣柜前的东西清理gān净,搬了一个凳子,踩上去。抬手从柜顶拿下一个旧报纸裹的包儿,打开后把一件黑黑的东西递给我。我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个崭新的假发套。不等我问,他说了一句:“我早给你存了一个,就是为了防备万一。”

  我那时觉得他真够伟大了。他单位的同事都说,他总比别人多想一步。好比下棋高手。但他不会下棋,他的脑子都用在会说话的无线电上。

  可是糟糕的事都是我办的——

  当时还没有脱离危险,我应该赶紧把这新发套包好藏起来。由于我大喜过望,将头上残废的发套摘下来一扔,便将新发套扣在头顶上。但镜子全被砸碎,无法看这新发套的样子。忽然哐地大门打开,刚刚抄家那伙红卫兵又闯进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为什么返回来。后来才知道他们看见我家衣架上挂着一个皮革挎包。

  那是我丈夫出差时使用的。他们想把皮包拿走,不料一眼看到我。登时,他们全部大叫起来,那神气和当年“鬼剃头”时我丈夫看我的表qíng完全一样。

  “你是谁?”他们问我。

  “我,我就我呀!”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你的头发怎么回事?老实说!你要捣鬼就打死你!”

  这个红卫兵说完,就响起一片喊打之声。

  我吓坏了,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这场面。我丈夫从屋跑出来,拦在我身体的前面。但他浑身已是簌簌发抖,屈着腿,仿佛要跪下来恳求他们别动手。qíng急之下,他说了实话。他说我是“鬼剃头”,头上戴的是假发,完全没有欺骗和捉弄革命小将的意思。为了证实这件事,他回身伸手把我的假发拿掉。当我那奇异的光头bào露在光无化日之下,引得红卫兵们爆发出哄堂大笑。一个女红卫兵说:

  “资产阶级妖jīng还想臭美,把她的发套烧了!”

  他们从我丈夫手里夺过发套,找来火柴点着,顷刻烧成了一撮黑色的灰。这样他们才离去,并带走那个皮包。

  这一次我没哭,我丈夫倒哭了。他很少哭,但他每每一哭都是无法劝止的。他对我说:

  “原谅我吧!我伤害了你!我是怕他们打死你……!”

  他很痛苦。

  快乐是很难记住的,痛苦往往被牢记下来。

  从此我只能戴那个剪废的发套了;它又短又乱,坑坑洼洼,像男人的癞痢头。

  在那时代,被剪过头发的人千千万万。但别人的头发剪掉还会重新长出来的,唯有我剪掉之后永难恢复。红卫兵风cháo很快过去了,我印一直羞于上街。买菜购物的事都是丈夫去办。直等到天气凉下来,围上头巾,才肯出门。我却担心着转年天热时怎么办。

  不久红卫兵分派,互动gān戈,没人再来找我们这号人的麻烦了。一天晚上,丈夫对我说:“你能不能把发套jiāo给我,我来给你修理一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说不。第二天晚上他又这么说,我仍旧拒绝了他,心想这破玩意儿还能修理成什么好样子。过几天晚饭后,我困得不行,倒下便睡。朦胧中觉得有一双手轻轻地摘我的假发。我对头上的发套向来是极其敏感的。当我意识到是丈夫所为,便假装睡熟,不睁眼睛。我感觉假发被他摘去,拿到了外屋,还关上了门。此后便毫无声息。

  我下chuáng蹑手蹑脚走到门边,从钥匙孔里往外看。我看得清清楚楚,原来他正灯下jīng心修整我的发套。桌上还有一包碎发,竟是当初红卫兵从这发套剪下的头发,叫他细心收集并收藏起来了,他又比别人多想了一步!此刻他正用一个细长的镊子夹起一根头发,粘在发套上。好像在修复一件珍贵文物。这个钥匙孔形状的画面使我终生难忘。我看着,掉下泪来。我怕惊动他,赶紧返回chuáng上蒙上头,任凭自己的泪水流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等我醒来时,他默默而微笑地站在我的chuáng前,那熬红的眼睛表明他一夜没睡。我忽然感到发套已经在自己头上了。他是什么时候给我戴上的,竟叫我全然不知?我翻身坐起,满头黑发,如同墨色的瀑布从头顶顺着双肩和脊背光亮地流泻下来。

  他早就从我的生活走掉了,走得无影无踪。他是从技术研究工作被赶到车间劳动改造,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的。但他似乎连这一步也早早想到了。他在书桌抽屉里给我留下一封没有署明日期的信,这信如同遗嘱;但上边写的全是对我的不满,甚至还有骂我的话。这些话有根有据,都是我与他相处多年的种种过失。他竟然这样刻骨铭心!因此一度使我极其痛恨他的虚伪。看来,他过去对我的爱只是一种表演,心中对我却是另一番yīn暗的风景,他真是个十足的两面派!这样,在他辞世的一段日子里,我反倒并不艰难地度过来了。但事后一个朋友说:“他这样做,是不是怕你承受不了他的离去?他正是爱你才故意这祥做的吧?

  我一想,对呀,这家伙!我怎么直到离开了他,还弄不明白他爱我的方式?

  别以为我这人天xing太粗,不懂得感qíng。时下,尽管美容院里什么样的仿真的假发都有了,我却依然戴着他给我修整的那个。这个假发有一个特点——它永远不会变白。这又是他的心意,叫我总是年轻!

  苦难验证爱。

  第32章 三个人的苦中作乐

  第一个人:“我把我打翻在地” 1966年47岁男 G市租书商店店员那次是你找我,这次是我找你。我看过了你的《一百个人的十年》,不行!全是哭天抹泪,喊冤叫苦,怨天尤人。那不是受完别人的罪再受自己的罪吗?我从来就反对这种活法。所以我也想发表一下我的见解。

  文革时,人家都说所有的人都是愈斗愈瘦,唯有我愈斗愈胖,jīng饱神足,满面红光。记得当时管牛棚的老K问我是用哪股子反动jīng神支撑着,我说我这是血压高,血往上冲,脸色就红,这叫回光返照。他一听,放心了。

  中国的事,一是别太认真,二是要善于周旋,不能硬顶,硬碰硬,准吃亏,要像练太极拳那样,硬来软接,或者不接,一转身,顺手送走。毛主席不是还有十六个字吗,叫做“敌进我迫,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找打”?我就是“活学活用”

  毛主席思想。你来硬的,我来软的;你来明的,我来暗的;你穷追猛汀,我蔫损找乐。不管胜负,心里舒服就行。

  我那些哏事,记得上次对您讲过,听说您还把那些事写成了小说。我听人说过,可是没看过。今儿我不管你听过没听过,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啦!

  运动开始我给关进牛棚时,我当棚长。原因是我的问题最小,旧社会时只做过半年的伪职员。每天早晨召集牛棚里那些“牛”们开会时,我故意等着老K到场,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大声说,“今天,我们这一屋子混蛋王八蛋——”这当然是把老K也骂在里边了。

  一天,老K好像醒过点味儿来。这“一屋子”三个字是不是也包括他?成心骂他?他瞪着眼问我,我立刻装得很冤枉说:“您没听我说‘我们这一屋子’吗,‘我们’是指牛鬼蛇神,哪能是您呢!”老K没词了,从此天天乖乖地挨我一次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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