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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莲_冯骥才【完结】(17)

  酒斟上刚喝,陆达夫出个主意,叫香莲脱下一只小鞋,放在三步开外地方,大伙拿筷子往里扔,仿照古人“投壶”游戏,投中胜,投不中输罚一大杯。众莲癖马上响应,都说单这主意,就值三百两银子,只怕香莲不肯。香莲却大方得很,肯了。脱鞋之时,众莲癖全都盯着看脚,不想香莲抿嘴微微一笑没撩裙子,双手往下一cao,海底捞月般,打裙底捧上来一只鲜红小鞋,通体红缎,无绣无花,底子是檀木旋的,鞋尖弯个铜钩儿,式样很是奇特。吕显卿说:

  “底弯跟高,前脸斜直,尖头弯钩,古朴灵秀,这是燕赵之地旧式坤鞋。如今很少见到,也算是古董了。是不是大少奶奶家传?”

  香莲不语,佟忍安嘿嘿两声,也没答。

  潘妈在旁边一见,立时脸色就变,一脸褶子,“扑啦”全掉下来,转身便走,一闪不见。大伙乱嘈嘈,谁也没顾上看。

  小红鞋撂在地上,一个个拿筷子扔去。大伙还没挨罚就先醉了。除去乔六桥瞎猫撞死耗子投中一支。牛凤章两投不中,罚两杯。佟忍安一支筷子扔在跟前,另一支扔到远处铜痰筒里,罚两杯。吕显卿远看那小小红鞋,魂赛丢了,手也抖,筷子拿不住,没扔就qíng愿罚两杯。几轮过后,筷子扔一地,小鞋孤零零在中间。佟忍安说:

  “这样玩太难,大伙手都不听使唤,很快都给罚醉,扫了兴致,陆四爷,咱再换个玩法可好?”

  陆达夫马上又一个主意。他说既然大伙都是莲癖,每人说出一条金莲的讲究来,说不出才罚。众莲癖说这玩法更好,既风雅又长学问,于是起哄叫牛凤章先说。

  “gān嘛?以为我学问跟不上你们?”牛凤章站起来,竟然张口就说:“肥,软,秀。”

  乔六桥问:

  “完啦?”

  “可不完啦!该你说啦!”

  “三个字就想过关,没门儿,罚酒!”

  “哎,我这三个字可是在本的!”牛凤章说,“肥,软,秀,这叫‘金莲三贵’。你问佟大爷是不。学问大小不在字多少,不然你来个字多的!”

  “好,你拿耳朵听拿嘴数着──我这叫金莲二十四格。”乔六桥说,“这二十四格分做形、质、姿、神四类,每类六个字,四六正好二十四。形为纤、锐、短、薄、翘、称;质为轻、匀、洁、润、腴、香;姿为娇、巧、艳、捷、稳、俏;神为闲、文、超、幽、韵、淡。”吕显卿说:

  “这‘神’类六字,若不是今儿见到大少奶奶的脚,怕把吃奶的劲使出来也未必能懂。可这中间唯‘淡’一字……还觉得那么飘飘忽忽的。”

  乔六桥说:

  “哪里飘忽,刚才大少奶奶在石头后边一场,您还品不出‘淡’味儿来?淡雅淡远淡泊淡漠,疏淡清淡旷淡淡淡,不是把‘淡’字用绝了吗?”

  这山西人听得有点发傻,拱拱手说:“乔六爷不愧是天津卫大才子,张嘴全是整套的。好,我这儿也说一个,叫做‘金莲四景’,不知佟大爷听过没有?”他避开满肚子墨汁的乔六桥,扭脸问佟忍安。还没忘了老对手。

  “说说看。”佟忍安说,“我听着。”

  “缠足,濯足,制履,试履。怎么样?哈哈!”吕显卿嘴咧得露huáng牙。

  在座的见他出手不高,没人拉茬。只有造假的牛凤章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佟忍安连应付一下的笑脸也没给。他瞧一眼香莲,香莲对这山西人也满是瞧不上的神气。华琳的眼珠子狠命往上抬,都没黑色了,更瞧不上。牛凤章见了,逗他说:

  “华七爷,别费劲琢磨了,您也说个绝的,震震咱耳朵!”

  华琳淡淡笑笑,斜着眼神说:

  “绝顶金莲,只有一字诀,曰:空!”众莲癖听了大眼对小眼,不知怎么评论这话的是非。

  牛凤章把嘴里正嚼着的铁雀骨头往地上一啐,摆手说:

  “不懂不懂!你专拿别人不懂的唬弄人。空无一有叫嘛金莲?没脚丫子啦?该罚,罚他!”

  没料到香莲忽然说话:

  “我喜欢这‘空’字!”

  话说罢,众莲癖更是发傻,胡涂,难解费解不解无法可解。佟忍安那里也发怔,真赛这里边藏着什么极深的学问,没人再敢cha嘴。

  陆达夫哈哈笑道:

  “我可不空,说得都是实在的。我这叫‘金莲三上三中三下三底。’你们听好了,三上为掌上、肩上、秋千上,三中为醉中、睡中、雪中,三下为帘下、屏下、篱下,三底为裙底、被底、身底……”

  乔六桥一推陆达夫肩膀,笑嘻嘻说:

  “陆四爷你这瞒别人瞒不了我。前边三个三──三上三中三下,是人家方绚的话,有书可查。后边那三底一准是你加的。为嘛?陆四爷向例不吃素,全是荤的!”   陆达夫大笑狂笑,笑得脑袋仰到椅子靠背后边去。

  轮到佟忍安,本来他开口就说了,莫名其妙闷住口。事后才知,他是给华琳一个“空”字压住了,这是后话。眼下,佟忍安只说:“我无话可说,该罚。”一扬脖,把眼前的酒倒进肚里,随后说,“又该换个玩法,也换换兴致!”

  众莲癖知道小脚学问难不到佟忍安,只当他不愿胡扯这些不高不低的话。谁也不勉qiáng他。乔六桥说:

  “还是我六爷给你们出个词儿吧──咱玩行酒令,怎么样?规矩是,大伙都得围着小脚说,不准扯别的。就按‘江南好’牌子,改名叫‘金莲好’,每人一阙,高低不论,合仄押韵就成。咱说好,先打我这儿开始,沿桌子往左转,一个挨一个,谁说不出就罚谁!”

  这一来,众莲癖兴趣又提到脑袋顶上。都夸乔六桥这主意更好玩更风雅更尽兴。牛凤章忙把几块坛子ròu扒进肚子里,垫底儿,怕挨罚顶不住酒劲儿。

  “金莲好!”乔六桥真是才子,张口就出句子,“裙底斗chūn风,钿尺量来三寸小,袅袅依依雪中行,款步试双红。”

  “好!”众莲癖齐声叫好。乔六桥“嗒”手指一弹牛凤章脑袋就说,“别塞了,该你啦!”

  “我学佟大爷刚才那样,喝一杯认罚算了!”牛凤章说。

  “不行,你能跟佟大爷比?佟大爷人家是天津卫一绝,你这牛头哪儿绝?你要认罚,得喝一壶。”乔六桥说。

  众人齐声喊“对”。

  牛凤章给bī得挤得整得抓耳挠腮,直翻白眼,可不知怎么忽然蹦出这几句:

  “金莲好,大少奶奶脚,毽子踢得八丈高,谁要不说这脚好,谁才喝猫尿!”

  这话一打住,众莲癖哄起一阵疯笑狂笑,直笑得捂肚子掉眼泪前仰后合翻倒椅子,华琳一口茶噗地喷出来。

  “牛五爷这几句,别看文气不够,可叫大少奶奶高兴!”吕显卿说。

  直说得香莲掩口咯咯笑,笑得咳嗽起来。

  牛凤章得意非凡,一把将正在咬螃蟹腿儿的陆达夫拉起来,叫他马上说,不准打岔拖时候,另只手还端起酒壶预备罚。谁料陆达夫好赛没使脑袋,单拿嘴就说了:

  “金莲好,入夜最销魂,两瓣娇荷如出水,一双软玉不沾尘,愈小愈欢心。”

  香莲听得羞得臊得扭过脸去。乔六桥说:“不雅,不雅,该罚该罚!”众莲癖都闹着灌他。

  陆达夫连连喊冤叫屈说:“这叫雅俗共赏。雅不伤俗,俗不伤雅,这几句诗我敢写到报上去!”他一边推开别人的手,一边笑,一边捂嘴不肯认罚。

  乔六桥非要灌他。这会儿,人人连闹带喝,肚子里的酒逛dàng上头,都想胡闹。陆达夫忽起身大声说:

  “要我喝不难,只一条,依了我喝多少都成!”

  “嘛?说!”乔六桥朝他说,赛朝他叫。

  “请大少奶奶把方才做投壶用的小鞋借我一用。”陆达夫把手伸向香莲。

  香莲脱了给他,不知他gān嘛用。却见陆达夫竟把酒杯放进鞋跟里,杯大鞋小,使劲才塞进去。“我就拿它喝!”陆达夫大笑大叫。

  “这不是胡来?”牛凤章说,扭脸看佟忍安。

  佟忍安竟不以为然,反倒开心地说:

  “古人也这么做,这叫‘采莲船’,以鞋杯传酒,才真正尽兴呢?”

  这话一说,众莲癖全都不行酒令,qíng愿挨罚。骂陆达夫老jian巨猾,世上事真是“吓死胆小的,美死胆大的。”愈胡来愈没事,愈小心愈来事。五脏六腑里还是胆子比心有用!于是大伙打陆达夫手里夺过鞋杯,一个个传着抢着争着霸着,又霸又争又抢又夺,斟满就饮,有的说香,有的说醉,有的说不醉,还喝。乔六桥夺过鞋杯捧起来喝。两手突然一松,小鞋不知掉到哪里,人都往地上看地上找,忽然陆达夫指着乔六桥大笑,原来小鞋在乔六桥嘴上,给上下牙咬着鞋尖,好赛叼着一支红红大辣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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