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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莲_冯骥才【完结】(21)

  今儿,挤来挤去人群里,有个瘦老头子,缩头藏脸,也不打灯笼,眼珠子却在人fèng里乱钻。忽然,赛过猫见耗子,撞开几个人一头扑过去。墙边,挨着个破柜子,蜷腿蹲着一个男人,跟前地上铺块布,摆着一个白铜水烟袋,一个大漆描金梳妆匣儿,几卷绣花被腰子,还有三双小鞋,都是红布蓝布,双合脸,极窄极薄,鞋尖又短又尖赛乌鸦嘴,天津卫看不见这样的鞋。瘦老头子一把抓起来,翻过来掉过去一看,就喊:“呀!鸦头履,苏北坤鞋!”

  这男人瘪脑门鼓眼珠子,模样赛蛤蟆。仰脸瞅瞅这瘦老头子说:“碰到内行,难得。您想要?”

  瘦老头两个膝盖“嘎巴”一响也蹲下来,低声说:

  “全要!这儿压根儿碰不上这鞋!”

  这瘦老头子好怪。在鬼市买东西,碰上中意的也得装不懂不在意不中意,哪能见了宝似的!可更怪的是卖东西的蛤蟆脸男人,并不拿出卖东西的架式,也赛见了宝。问道:“您好喜这玩意儿吧?”

  “说的是。告我您这鞋哪弄来的?您是南边人?”

  “您甭问,反正不是北边人。老实告您,我也好喜这玩意儿,可如今江南几省都闹着放脚。小鞋扔得到处都是,连庙里也是,河里还飘着……”

  “造孽造孽!”瘦老头子连说两句,还不尽意,又加一句,“还不如把脚剁去呢!”沉一下把气压住便说:“您该逮这机会把各样小鞋赶紧收罗些,赶明儿说不定也是宝贝。”

  “说的好,您真懂眼。听说,北边还不大时兴放脚?”

  “闹也闹了,放鞋的还不多,叫唤得却够凶,依我看这风剎不住,有今天没明天。”瘦老头子直叹气。

  “是呵,我听说了,这才赶紧弄几麻袋南边的小鞋,到北边转转,料想能碰上像您这样有心人肯花钱存一些。我打算卖一些南边的,买一些北边的,说不定把天下小鞋凑全了呢!”这蛤蟆脸男人说:“我已经存了满满一屋子!”

  “一屋子?”瘦老头子眼珠子刷刷冒光,“好呵,宝呵,你这次带来都是嘛样的?”

  蛤蟆脸男人抿嘴一笑,打身后麻袋里掏出两双小鞋递给瘦老头子,也不说话,好赛要考考这瘦老头子的修行。

  瘦老头子接过鞋一看,是旧鞋,底儿都踩薄了。可式样怪异之极。鞋帮挺高,好赛靴子高矮,前脸竖直,通体一码黑亮缎,贴近底墙圈一道绣花缎边。一双绣牡丹寿桃,花桃之间拿线fèng几个老钱在上头,这叫“富贵双全”。另一双绣松叶梅花竹枝,松托梅,梅映竹,竹衬松,这叫“岁寒三友”。再看木底和软底中间夹一片huáng铜。瘦老头子说:

  “这是古式晋鞋。”

  蛤蟆脸男人一怔,跟手笑了:

  “您真行!能看懂这鞋的人不多!”

  “这鞋也卖?”

  “货卖识家,别说价了,您给多少,我都拿着。”

  这前后五双瘦老头全要,掏出五两给了。要说这些钱买五双银鞋也富裕。蛤蟆脸男人赶紧把银子掖进怀里,满脸带笑说道:

  “说句老实话,这鞋现在三文不值二文。我不是图您钱,是打算拿它买些北方小鞋带回去。您要是藏着各样北方小鞋,咱们换好了,省得动钱!”

  “那更好!您还有嘛鞋?”

  “老先生,您虽然见多识广,浙东八府的小鞋恐怕没见过吧!”

  “打早听说浙东八府以小称奇,我二十年前见过一双宁波小脚,二寸四。可头两年见过京城一女子,小脚二寸二。那真叫小到家小到头啦!”

  “那也比不过广州东莞小脚,二寸刚刚挂点零。一双小鞋,一抓全在手心里。还有福建漳州一种文公履,是个念书人琢磨出来的,奇绝!”

  “嘛绝法?”

  “竟然有股书卷气。有如小小一卷书。”

  “好呵!你都有?带来了吗?”

  “在旅店里。您要换,咱说好时候。”

  急不如快,两人定准转天这时候在前边墙子河边一棵歪脖老柳树下边碰面。转天都按时到,换得十分如意,好赛互相送礼。又约第三天,互换之后,这瘦老头提着十多双小鞋穿过鬼市美滋滋乐呵呵往回走。走到一个拐角,都是些折腾碑帖字画古董玩器的。只见墙角站着一个矮人,头上卷沿小帽儿压着上眼皮,胳肢窝里夹一轴画,上边只露个青花瓷轴。

  瘦老头子一看这瓷轴就知这画不一般。上去问价。

  对方伸出右手,把食指中指叠在一起,翻两翻,只一个字儿:“青。”

  鬼市的规矩,说价递价给价要价还价争价,不说钱数,打手式用暗语。俗称“暗chūn”。一是肖,二是道,三是桃,四是福,五是乐,六是尊,七是贤,八是世,九是万,十是青。手式一翻加一倍。

  对方这“青”字再加上手式一翻,要二十两。

  瘦老头子说:“嘛画这个价,我瞧瞧。”撂下半口袋小鞋,拿过画,只把画打开一小截,刚刚露出画上的款儿,忽一惊,问道:“你是谁?”

  这矮子一怔,拨头就跑。

  瘦老头子本来几步赶去能追上,心怕半袋小鞋丢了,一停的当儿,矮子钻进小胡同没了。

  瘦老头子叫道:“哎,哎,抓……”

  旁边一个大个子,黑糊糊看不清脸,影子赛口大钟,朝他压着嗓门说:“咋唬嘛,碰上就认便宜,赶紧拿东西走吧,小心惹了别人,把你抢了,还挨揍!”

  瘦老头子听见又没听见。

  这天早上,佟忍安打外边遛早回来,就要到铺子去,满脸急相,不知道为嘛。门外备了马,他刚出门一哧溜坐在台阶上,只说天转地转人转马转树转烟囱转,其实是他脑袋转。佣人们赶忙扶他进屋坐在躺椅上。香莲见他脸色变了,神气也不对,叫他到里屋躺下来睡个觉,他不gān,非要人赶紧到柜上去,叫佟绍华和活受马上来。还点了些画,叫活受打库里取出带来。过了很长时候,才见人来,却只是柜上一个姓邬的小伙计,说少掌柜不在柜上,活受闹喘,走不了道儿,叫他把画送来。佟忍安起不来身半躺半坐,叫人打开一幅幅看。先看一幅李复堂的兰糙,看得直眨眼,说:“我眼里是不是有眵目糊?”

  香莲瞅瞅他的眼珠说:

  “不见有呢,头昏眼花吧,回头再看好了!”

  佟忍安摇头非接着看不可。小邬子又打开一幅,正是那幅大涤子山水幅。

  平时佟忍安过画,顶多只看一半画,真假就能断出来。下一半不看就叫人卷上,这一是他能耐,二是派头。活受知道他这习惯,打画就打开一半,只要见他点头或摇头,立时卷起来。今儿要是活受来打画给他瞧,下边的事就没有了。偏偏小邬子刷地把画从头打到底儿。佟忍安立时呆了,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身子向前一撅,叫着:

  “下半幅是假的!”

  “半幅假的,怎么会?别是您眼闹毛病吧!”香莲说。

  “没毛病!这画,字儿是真,画是假的!”佟忍安指着画叫,声音扎耳朵。

  香莲走上前瞧,上半幅给大段题跋诗款盖着,下半幅画的是山水。“这不奇了,难道换去下半幅,可中间没接fèng呀!”香莲说。

  “你哪懂?这叫‘转山头’,是造假画的绝招。把画拿水泡了,沿着画山的山头撕开,另外临摹一幅假的,也照样泡了撕开。随后,拿真画上的字配假画上的画,接起来,成一幅;再拿假画上的字配真画上的画,又成一幅。一变二,哪幅画都有真有假,叫你看出假也不能说全假,里头也有真的。懂行拿它也没辙。可是……这手活没人懂得,牛五爷也未必知道。难道是我当初买画时错眼了……”

  “您看画总看一半,没看下半幅呗!”

  “那倒是……”佟忍安刚点头忽又叫,“不对,这幅画是头几年挂在铺子墙上看的!”说到这儿,也想到这儿,眼珠子she出的光赛箭。他对小邬子说,“你拿画到门口,举起来,透亮,我再瞧瞧!”

  小邬子拿画到门口一举,外边的光把画照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出,画中腰沿着山头,有一道接口,果然给人做了假!佟忍安脑袋顶胀得通红,跟着再一叫:“我明白了,刚才李复堂那幅也做了假的!”不等香莲问就说“这是‘揭二层’,把画上宣纸一层层揭开,一三层裱成一幅,二四层裱成一幅。也是一变二!虽然都是原画,神气全没了,要不我看它笔无气墨无光,总疑惑眼里有眵目糊呢!”香莲听呆了!想不到世上造假也有这样绝顶的功夫。再看佟忍安那里不对劲,一双手簌簌抖起来,长指甲在椅子扶手上“得得得”磕得直响,眼神也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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