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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19)


 「谁有那种极大的幸运,能和一个友人友爱相处。」
 再有人接上去唱:
 「一切众生都从自然的Rx房上吮吸欢乐。」
 歌声从这边,那边,夹了掌声,叫声,呼哨声,纷纷响起:
 「弟兄们,请你们欢欢喜喜,
 在人生的旅程上前进,
 像行星在天空里运行,
 像英雄一样快乐地走向胜利。」
 我们一梯一梯地跳下石阶,为了抄近路,放弃了现成的平缓的盘旋的山道,直接从陡坡上往下冲。树林茂密的山间已是夜晚,天蒙蒙地下着雨,人们一起往山下去,背着行囊,穿著登山鞋,哼着歌儿。落叶好象比来时更深更厚了,深深地陷着我们的脚,直到脚背,松树好象比来时更高更大了,严严地遮着天光。人们小跑着下山去,如一支胜利解散了的大军。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的路近得多,我们转眼间下到了山底,隔了内卡河,我们忽然地看见了夜幕里的通体透明的王宫。那王宫的废墟通体透明,灿烂辉煌,在黑沉沉的夜幕上,犹如一个古老的神话。
 这天晚上,我们在一个便宜的希腊饭馆吃了饭。我们和一些不相识的人们朋友似的坐在一条长桌的两边。当我们摸出照相机要拍照时,我们旁边的一对中年夫妇便好心地接过照相机去帮我们拍照,转眼间,我们已与他们熟识。然后,他们旁边的又一对年轻的夫妇又接过照相机去,好心地要为我们合影,以为那中年夫妇与我们是一伙的。那中年妇女离去时,特地绕过长桌,走到我面前,用英语对我说:「祝你在德国非常非常快乐!」
 吃完饭,自己付了自己的帐,然后,他们商量了一会儿,便郑重地要请我喝酒,酒是小小的透明的一盅,很平凡的样子,却令人警觉。史耐德、啤酒恩、帕斯卡亚,学艺术的南方人,袁小平,还有酒巴里的希腊籍的老板和伙计,一起庄严地看着我,我毫不犹豫地全部灌了下去,于是大家一起大笑了起来。
 我们走过一座新桥,桥那边,是通体透明、灿烂辉煌的王宫的废墟。我们在望远镜里投了一枚分币,瞭望那王宫,王宫近了,却暗淡了,模糊了。几秒钟过去,望远镜关闭了,那陡地推远了的王宫,如一颗灿烂的明珠,停在了遥远的山那边。其时,已是第二日的凌晨两点。
 在这第二日的凌晨两点,我想着前一日的夜晚。我想着,二万人背着行囊,打着绑腿,走过纵横jiāo错的小街,走上几经苍桑的老桥,走过铺满落叶的山道,登上一个拋荒四十年的屈rǔ与痛苦的遗迹,去赴一个二百年前的庄严而快乐的约会,这就像一个不仅是贝多芬,不仅是音乐,不仅是艺术,也不仅是哲学的一个简朴而伟大的真谛。
 雨,已经彻底地停了,天上甚至有了几颗星星,我们在微明的深夜里,上了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上,洒水车一路洒水降温,以防轮胎爆裂,转眼间,路面和空气又gān热如故。公路两边的树木已显萎顿。进莫gān山,本当是清凉世界,不曾想也不是。人多车多,山路原就bī仄,如今变成壅塞。旅馆爆满,间间客房装了空调,排出的热,加上汽车尾气,再有,山里空气的漉湿,石壁上几乎冒蒸汽。于是,热又添上了闷。电力明显不足,灯忽明忽暗,空调启动起来又停下,人们就在断续的照明与制冷中进餐休憩。路灯寥落,在黑暗的山壁间几乎看不见。当上山或下山的汽车驶来,骤然间she过雪亮的车灯,毫不减速,“嗖”地过去,山就更黑了下来。
 看《湖州日报》上报,省里已发最后通牒,倘超配额用电,便立停供给。市和县城,路灯已停,广告灯箱也停,歌厅关门,部分农村停电,于是农人们举家进驻城里旅馆。倘若旅馆正处于限时停电的片上,也停。供电大楼酒家满座,因电力系统不会随时拉闸。《德清日报》上开辟专栏,题为“我的高温生活”。民间流言,传说八月八日会有冷空气自北南下,是因为“八月八”是立秋的缘故,还是因为“八月八”有口彩,是吉祥的日子吗?
 德清,位全国百qiáng县中第五十九。据德清人称,德清风水好。面积正是全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百分之一,九十六平方公里,地形则一头山地,中间丘陵,渐缓,缓成湿地,也正是大陆地形,堪称小华夏。德清县城显见得是新城,更像是一个经济开发区。多是新建筑,平展开阔的城区,标志xing的广场与会堂,欧洲风格的别墅区,路上的人,多是年轻而且忙碌,为事业奔走。最早时,城区在武康镇;五十年代,迁至城关;数年前,为便于开发经济,就在此地,高速公路的下口处,重新辟一个新县城。进城的入口,张着大幅标语——你投资,我开路;你发财,我发展。见出进取的恳切急迫。而人们又经常提一个古镇,新市。新市有小上海之称,经水道可达上海,因此,市面繁荣,镇上多有殷实富户,至今膏粱风犹存。有天下午,便决定搭出租车去。
 宽阔的十字街口,行道树还未长成遮荫,正午头里,几乎无人。拦一辆出租,往新市。出租车女司机拉乘方式是这样,将到目的地就载上下一个。我们上车时,车上有一个,进新市镇口,竟拉了无关的两个。将我们送到她以为“好玩”的“公园”,放下,急调转头,一蓬灰地开走。所谓“公园”,就是几具水泥塑造物,在日头的直晒之下,发出白热的光芒。公园一侧有一条下路,便通老街。第一眼,竟是满目碎瓦,低矮倾颓的屋顶几乎垂至河面。河水浊浑,又多日无雨,已经流不动,青绿地停滞着,蒸出腥热的气味。
 大中午的,老街无一人,门扉紧闭,有一扇门上写了水电度数,嘱账单寄于某某新,签署日期已是二零零零年,字迹端正秀挺,透出文儒风气。又有一扇门上写了“你好”两个字,不晓得向谁致意。接下去的门上歪七扭八写了狰狞的三个字:“有鬼啊!”显然是小孩子淘气,可却真有点悚呢!这大白日头里的万籁俱寂,也有一种森然。在这破败的老街上方,木楼的檐下,挂着一行行红灯笼,风chuī日晒,褪色而且残破。看起来,新市也做过开发旅游的打算,德清地图上,对此老街的命名为:古镇一条街,做着醒目的标志。街上有两处修葺过的宅邸,一处是粉墙黑瓦的院落,六十年代拍摄电影《林家铺子》的地点;另一处比较简朴,仅一幢二层板壁房,木上还留有新刨痕,也是六十年代的电影拍摄景点,片名为《蚕花姑娘》。可规划显然中途而废,小镇依然倾颓下来。走到一个角度,不经意地一回眸,却见一幅图画:两岸屋檐几乎合上,窗棂门扇密集紧凑,忽呈出一方小世界,自成格局,往昔的繁荣日子便闪烁一下。不知谁家开了收音机,播放评弹,河面飘dàng着说书先生的苏白,字字入耳。原来,残砖碎瓦间依旧有生活潜静地流淌。实在热得不行,几乎有了中暑的迹象,退出老街,避进新街的冷饮店。
 冷饮店内尚有四五桌人,打牌和聊天。店堂里开了空调机,虽是温度低,空气不免混浊。老板端上来的冰镇绿豆汤是馊的,也没作声,暑天里做生意不容易。电视里播着气象报告,某台风已在距离多少公里的何处,估计几时可影响此地,犹如战时播报战况。坐到太阳约略偏西,出得冷饮店,是回德清县的时候了,却不甘心,不甘心新市竟就是这般,怎么说?气息奄然。就又拐下老街,再走一遍。这一回,老街活跃了一些,有几扇门推开了,主人端了水,泼门前的地降温,脸上是午歇过后木讷的表qíng,可总是有了动静。街口坐了老人,照例是耳背且又饶舌,争着要告诉你一些事qíng:老屋都坍了,政府没有钱修葺,“林家铺子”吗?这是顶顶新的院子,又不知派作何用?一扇门里,忽飘出浓郁的樟茶鸭香味,迅速弥漫开去。此间灶房里,候着几个女人,是来领取预订的鸭子。另一扇门里,坐一个肥胖的老太,低头梳理一束齐整的麦杆,一根一根地梳理。以为是坊间的手工艺,便问阿婆是做什么,扇子还是扫帚?回答是:不做什么!声气里很有些恼怒。纳闷离去,直到了街头觉海寺,方解开疑惑。觉海寺边有一小店,就出售一束束的麦杆,问是做什么用,回答说“数”用,好比数佛珠。原来,老人家是在念佛,我们却以为她在做庶务,难怪要生气。心下深觉着用麦杆替代佛珠颇有禅意。觉海寺正兴建土木,堆了木材板材,多是材质松软的松木一类,已完工的部分,匠作亦很粗阔,不大经心的样子。就觉得新市老街的处境,仿佛游移于弃与不弃之间,而颓势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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