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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22)


 我写《小鲍庄》,似乎是极偶然的一件事,《小鲍庄》最终写成了这样,似乎也是没想到的,而发表之后,面对了这么些赞誉,便有些惶惑起来。静下心回想写作的过程,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似的,其实当时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动机和想法,只是写了就写了,平凡得很。所以,我忽然发现,“力作”往往是最“不力”之作。真正费了功夫下了劲的,倒往往与“力作”相去甚远。至少对我是这样。
 那年夏天,我去了江淮流域的一个村庄,那是与我十五年前cha队的地方极近的,除了口音和农田作物稍有区别。一下子勾起了许多。在我离开cha队的地方以后,就再没回去过,人也没回去,信也没回去。许是cha队时太小了,或是太娇了,那艰苦,那孤寂,尤其是那想家,真是bī得人走投无路。虽说才只两年半,其中有半年以上还是在家里的,可感觉却是十年、二十年。因此我无法象很多人那样,怀着亲切的眷恋去写cha队生活,把农村写成伊甸园。但时间究竟在抹淡着qiáng烈的色彩,因而纠正了偏执,也因为成熟了,稍通人世,不敢说透彻,也明了了许多;还因为毕竟身不在其中了,再不必加入那生存的争斗,有了安全感;或许也还因为去了美国数月,有了绝然不同的生活作为参照。总之,静静地、安全地看那不甚陌生又不甚熟悉的地方,忽而看懂了许多。脑海中早已淡去的另一个庄子,忽然突现了起来,连那掩在秫秫叶后面的动作都看清了,连那农民口中粗俗的却象禅机一样叵测的隐语也听懂了。
 回来之后,首先写的并不是《小鲍庄》,而是《大刘庄》。《大刘庄》的写成比之《小鲍庄》,其实更花了力气;想的很多,想要表达的也很多,倒确是苦心经营了一番。之后,又多了一个中篇《历险huáng龙dòng》和几个短篇《话说老秉》等等,一直到了秋末,我才坐定开始写《小鲍庄》。为什么到这时才写,也说不清楚,只是隐隐地有一种感觉:似乎可以写,有一个什么东西已经成形了,已经有了。究竟有了的是什么,却又不甚明了,开始我叫它作“金岗嘴”,一直到糙稿完成,抄上稿纸的时候,我才改叫它为“小鲍庄”。“金岗嘴”和“小鲍庄”,都是与我所cha队的大刘庄邻近的两个庄子。就是这样,好象它自己长成了,我必须写了,我只需写了。于是就写了,写得不苦,十分顺利,一个星期初稿,第二个星期,便完了。
 我写了那一个夏天里听来的一个洪水过去以后的故事,这故事里有许多人,每一个人又各有一个故事。一个大的故事牵起了许多小的故事;许多小的故事,又完成着一个大的故事。我想讲一个不是我讲的故事。就是说,这个故事不是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它不是任何人眼睛里看到的,它仅仅是发生了。发生在哪里,也许谁都看见了,也许谁都没看见。我很抱歉我说得这么乱七八糟。总之,好象是从《大刘庄》或许更早开始的,我努力地要摆脱一个东西,一个自己的视点。这样做下去,会有两个结果,乐观的话,那么最终会获得一个宏大得多的,而又更为“自我”的观点;可是,也许,事qíng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结果,全是徒劳,因为一个人是永远不可能离开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的。不通过自己的眼睛,却又要看到什么,是那么的不可能,就好象要拔着自己的头发住上飞一样的不可能。可我无法不这样做,好象小说写到了这步田地,只有这样做下去了。我不知道《小鲍庄》里是不是有点这个意思,但是《小鲍庄》比《大刘庄》好,这点大约是肯定的了。《小鲍庄》写好之后,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而《大刘庄》写完了则总有点惶惶的,好象少了点遗漏了点什么,却又不知遗漏的是什么,无处去找。我的感觉还不曾欺骗过我,所以我相信,《小鲍庄》不错。
 但我写到这里,忽发觉,《小鲍庄》写作的开始,似乎不应只从秋末那个在书桌前坐定的早晨开始,应该从《大刘庄》算起,或者更早。如是这么样算起,那么《小鲍庄》的写成便不是那么轻松也并不是偶然的事qíng;所谓“力作”,大约也确是“力作”;而从某一点上来说,创作的延续本就是:一稿,二稿,三稿。
 然而,《小鲍庄》究竟是受过许多的赞誉,我感到了压迫。上海作协召开的《小鲍庄》讨论会上,有人说:《小鲍庄》对你自己,也是一个挑战!于是便有些说不出话,默默地想着今后,不知道前边等着的是什么。
 不多说了,就这些!
 安忆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四日上海

 我曾经在一篇小说的开头,写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从来不会追究我们所生活的地方的历史。"其实,要追究也很难,这样的地方与现实联系得过于紧密,它的xing格融合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面,它对于我们太过真实了,因此,所有的理论xing质的概念就都显得虚无了。我真的难以描述我所居住的城市,上海,所有的印象都是和杂芜的个人生活掺和在一起,就这样,它就几乎是带有隐私的意味。
 不过,在十多年前,我还意识不到这些,或者说,还没有碰过壁。在当时的"寻根"热cháo的鼓动下,我雄心勃勃地,也企图要寻找上海的根。我的那些寻根朋友们骑着自行车沿huáng河而下,听年逾古稀的老人讲述村庄的历史和传说。还有些寻根者似乎是更早在cha队落户的时期,就已被民间的习俗吸引,如今再回过头去发掘出其中的涵义。更有的是学习考古的专业,得先天之便利,首先进入了发源的地域。与他们相比,我的寻根,就显得不够宏伟。第一,是所溯根源的浅近,当这城市初具雏形的时候,已到了近代,它没有一点"古"意,而是非常的现世;二,我的寻找缺乏làng漫气息,我只是坐在图书馆里阅读资料,因为它的短暂,还不及留下遗迹,即便有遗迹,也即刻淹没在新的建设之中。这个诞生于现代资本的聚敛之上的弹丸之地,它的考古层在推土机下,碾得粉碎。我只有,阅读资料。
 可我没有方法。我从一位杂揽掌故,索引,地方志,图书馆学的老先生那里开来一张书单。书单上有:《同治上海县志》(四本),《报国上海县志》(三本),《上海市大观》,《上海轮廓》,《上海通志馆期刊》(二本),《上海研究资料汇编》(二本),《上海旧话》(二本),《上海闲话》,还有收藏于徐家汇藏书楼的《上海生活》。那是在一九八二,八三年,出版业远还没有注意到这城市的旧闻旧录,这些书完全是被遗忘的神qíng,破旧,纸张huáng而脆,少有人翻因此布了薄灰,并且又好像都是孤本,其中有一册被人借阅了,便再没有第二册可提供了。阅览室严禁携带墨水笔,防止墨水洇染了书页。所阅书籍闭馆前全jiāo到管理员手中,第二日去时再提出来。在这样专业化的管理之下,坐在这一堆书前面,我却不知该从何入手。打开每一本书,都觉得不是我要的东西,而我要的东西,则又变得迷茫起来。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看着,并且抄写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建筑,古迹,民qíng民风和轶闻。可这些东西没有使我了解这城市,反而将我与它隔远了。阅读"志",也使我如坠云雾之中,不知如何才能与上海这城市联系起来。我的困惑甚至感染周围的人,他们也对我生出困惑来。有一位老者见我在勤勤恳恳地抄写上海俚语,就问我是不是在研究上海的方言。他问的都要比我知道的明白得多,我只能羞愧地摇摇头。对这城市的感xing被隔离在故纸堆以外,于是,便彻底地丧失了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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