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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44)


 我设想我祖先经过这一整个大明朝,基本已在流放地绍兴扎下根来。他们渐渐忘记了糙原故国,也渐渐忘记了他们的母语,他们喝这地方的水,吃这地方的粮,大明朝是他们脱胎换骨、落地生根的一个朝代。那是因为“元”这朝代是蒙古人,路府州县都设置蒙古监官,达鲁花赤。这提醒着我祖先的记忆,人们说一声“达鲁花赤”,我祖先他就感慨万千。他们一边屈指计算着皇帝的世系代传,一边心里又痛又爱。他们非等到蒙古人出了中原,心里才会平静下。从此,蒙古的消息不再有。这就是我在写我祖先从漠北到江南的迁徙中,特别qiáng调“明”这一朝代的原因。这时节,我家乡绍兴,还有一个人物值得一提,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文长。徐文长这人有着两副面孔,一在史书上,一在民间传说中。正史的列传将他编进“文苑”,史中说他才华出众,书画,诗文,军事,,都可来得一点。因此,便为浙江总督胡宗宪招为幕府,也就是俗话说的“绍兴师爷”。如我前面说的,绍兴是个出师爷的地方。从史书上看,徐文长他在胡宗宪幕中,什么都gān,有点像个高级打杂的。比如说,胡宗宪得到一只白鹿,要献给皇上,便命徐文长写一篇表示敬意的文章。这一篇“表”,使得嘉靖皇帝“大悦”。再比如胡宗宪谤杀私通倭寇的王直、徐海,也是徐文长给出的点子。书上说,胡宗宪的总督府威仪森严,所谓“将吏莫敢仰视”,而徐文长却“角巾布衣,长揖纵谈”。幕中事急,等他到夜深,而他却醉不能至,总督也毫不怪罪。这姿态倒使我觉得不那么痛快,看起来,徐文长的放dàng不羁其实不过是仗了总督的宠爱,恃宠罢了。史上还有一句,我以为是道出了,那就是“借宗宪势,颇横”。后来,胡宗宪受严嵩父子牵连,下了大狱。胡宗宪这人也很复杂,一方面,他抗倭有功。嘉靖三十四、三十五两年中,我故乡绍兴的父老追灭的倭寇余匪,想就是被胡宗宪在海上打得走投无路逃窜而来。可他却又结jiāo权臣,竟会和千人骂万人指的严嵩父子结党。他下狱后,可把徐文长吓得不轻,紧接上,书上就有一连串他找死qíng形的描写,史说:“引巨锥刺耳,深数寸,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已,又击杀继妻,论死系狱。”可见他惧怕的心qíng有多深,那狂乱的样子叫人又可怜又可哀。这和我那乡党们心目中事事无所谓的潇洒的徐文长是多么不同啊!他因杀妻之罪下狱之后,我想他一定悔从中来,否则,同乡张元忭再怎么“力救”,他若是不配合,终也难以免罪的。虽然史书上只有一句“里人张元忭力救得免”,但我却觉出了徐文长的苟且偷生。他又悔又怕的样子出现在我眼前。他在狱中平静下来,便意识到了死的可怕。徐文长他出狱之后的下半生日子,一定好过不了。他内心痛苦又屈rǔ,尊严一扫而尽。他后来周游中国,终也落不下脚来。他心里惶惶,不知其何所归。再后来,他上京城去找同乡张元忭,在张元忭幕中了一段日子。这段日子他们是以不欢而散告终,原因是“元忭导以礼法”,而徐文长“不能从”,于是“怒而去”。我想他这时心里是一股无名火。要说从前在胡宗宪幕中,他不守礼法是恃宠骄纵,不免带有轻薄之嫌。此时不从礼法,则是他一腔愤怨的发泄了。我想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怨谁,他这一生倒霉究竟咎由谁取。当张元忭死的时候,徐文长“白衣往吊,抚棺恸哭,不告姓名去”。这一恸哭,他不仅是哭张元忭,还是在哭自己。“抚棺大哭”,使我想到其实张元忭是徐文长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他“怒而去”是只能对亲近的人才做出的宣泄啊!徐文长还乡,我以为是在“不告姓名去”的这一“去”上。他回到家乡,绍兴前观巷大乘弄十号,每日望着窗前的那一株青藤,一生的坎坷是涌上心头,还是淡释而去了?绍兴是个多雨的地方,雨水滴滴答答从青藤流泻的时分,当是伤怀的时分。“前观巷大乘弄”这里名,一定打动了他的心,“大乘”这字里普度的意味使他心生欢喜。
 徐文长这一悲剧人物回到乡间,却成了个喜剧人物,他巧舌如簧,妙语百出,他捉弄权贵是一把好手,谁也奈何他不得。他的故事特别的多,随便找找就是一大箩。绍兴那地方到过的文人很多,人人都有传说。王羲之的传说有仙风道骨之气,将他的字说得出神入化,“水”字能灭火,“火”字能成灾。陆游的传说是文人雅事,委约凄婉,西风惆怅。贺知章的传说与堕民有关,带有绮丽的晚唐风范。徐文长的传说,我总结它的特点,都充满了乡俚村俗,凡人一个。我至今也弄不太明白我的乡党们为什么对徐文长qíng有独钟。我想那时他一个人回到故乡,一定是乘了一条明瓦大船,船老大唱着绍剧或者的笃唱腔。徐文长他肩上背了一柄雨伞,走进石板地的长巷。这时各家都飘出了霉gān菜香。他到了大乘弄十号门前,双手推开门,这时月亮正好升起,月光照了一院子。他就说一声“我来了”。他想这几十年沉浮不过弹指灰飞之间,一场梦而已,此时已是梦醒。我想这一夜他睡得极好,鼾声如雷,第二天就去坐了酒馆,吃了茴香豆和豆腐gān。我还想他一口酒下肚,话就有些多。他醉眼朦胧地,看进眼里的人都觉得有些面熟,尤其乡音灌耳,别说有多亲近了。我很喜欢徐文长在乌篷船上讲故事的传说。徐文长乘乌篷船,有一种彻骨的安慰。他笑嘻嘻地坐在船上,船在河道里徐徐行走,河岸两边的秧田碧绿一片,人们说,徐文长说个故事吧!这时候,他已成了一名讲故事的能手。他先讲个短的:“从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树,树上有一只胖鸟,圆圆的眼,小小的嘴,身上却没有一根羽毛。”然后他长叹一声止住了。人们说,这鸟又如何,徐文长你快些讲。他就说:“这鸟没有羽毛,当然也没有尾巴,鸟儿没尾巴,故事哪来的尾巴呢?”然后他再讲个长的:“汉朝末年,有个叫曹cao的,带了八十三万大军下江,去攻一个叫刘备的。一到霸陵桥,却叫个张飞一声喊把桥震断了。曹cao下令搭起一座独木桥,士兵排着队,一个一个地过桥,的笃的笃,的笃的笃……”人们说,徐文长,你怎么老是“的笃的笃”,你快往下讲。他:“你们忙什么,八十三万大军一个一个过桥,过了桥才能往下讲呀!”这个传说的结尾温暖人心,徐文长在“的笃的笃”中睡着了,船到地方,人们把他叫醒,他嘴里还在“的笃的笃”。我想徐文长回到故乡绍兴,渐渐就养息好了身心创伤,胡宗宪和严嵩被他遗忘了,张元忭也被他遗忘了。他成日价高高兴兴的,走街串巷、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向。他鬼点子多得要命,叫人拿他没办法。比如徐文长买水缸。为要治治那刁蛮的店主,徐文长就去买水缸,他先是让店主替他把水缸背到家,路上又坐进缸里说:这不是一样走吗?店主无奈,然后到了家,他却说只要买三十斤水缸,一整个买不起,个店主气得没话可说。徐文长从水缸里爬进爬出的样子,相当可爱,他说一只水缸买不起的神qíng也一定非常恳切,叫那店主挑不错。徐文长这家伙还很会胡闹,他和一个寺院里的当家和尚要好,两人经常在一起吟诗作对,我这和尚一定是个酒ròu和尚,和徐文长做伴的能有什么好和尚!这些诗啊对的都是人间凡趣,本不该是出家人染指的。所以这也是个不正经的和尚。这一天,他过六十大寿,风风火火赶来请徐文长做客。徐文长说好啊,然后就说了句上联给他听:“敬菩萨,拜菩萨,庙里无柴烧菩萨。”这种渎神的话也亏得徐文长得,而这和尚也不示弱,转眼念出了下联:“爱老婆,亲老婆,家里无钱卖老婆。”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菩萨不会说话,老婆却要说话,徐文长他老婆火了,不让他去给和尚祝寿,徐文长只得送去一首诗:“一夕灵光透太虚,化身人去复何如,愁来不用心头火,修得凡心半点无。”那和尚得了诗,高兴得合不拢嘴,第二天亲自登门道谢。徐文长却说,这不是诗,而是一个谜。!“夕”加“化”的右半边,是个“死”字,“愁”字去“心”去“火”剩下“禾”,“凡”字无点是个“几”,加起来是个“秃”,谜底为“死秃”。你们看徐文长混不混,这故事为我乡党们津津乐道,他们百听不厌,一说起来就没个完。说起来,他们爱徐文长就是爱他这个,他开心果似的,又聪敏得像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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