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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46)


 现在,他一圈酒敬了下来,人们还是没有注意他。事实上,酒桌上闹成一团,谁也注意不到谁。在一片喧哗之中,只有他是安静的。但他的眼睛比方才活跃了,脸上有了微笑,有一种微醺的表qíng。他又敬了一圈。他一仰脖后,将杯底朝前一推,让对方看他gān了的酒杯,果然滴酒不剩。这个动作渐渐显示出一点挑战的意思,开始影响对方了。他似乎是有点存心的,脸上的微笑更明朗了,好像是说,要的就是这个。他脸更红了,但不是那种猪肝色的,满头满面的红,而是根据不同的区域,深浅有致,就像一个气色特别好的人。他的手也红了,这使它们看上去丰润了一些。他还是不大说话,只是用酒杯往对方跟前送着,这就有了些bī迫的意思了。可是,酒喝到这会儿,多一杯少一杯已经无所谓了,你不叫他喝,他还要喝呢!这种快感,是有着惯xing了,有些刹不住车的意思。可是人们却发现自己处在了被动的位置,而这一个后来者,竟掌握了主动。这不行。
 酒场上,就是这样。不在于谁喝谁不喝,而在于谁叫谁喝。喝,其实都要喝的,谁也不甘心少喝一点。虽然,事qíng弄到后来,就像是谁也不愿意喝的样子。这很像是一个意志的角斗场,也像个谋略的角斗场。但意志和谋略都是从属的部分,真正的实力,还是酒量。所以,说到底,还是酒量的较量。意志和谋略都是为这场较量服务的。因为,如何保存实力,如何伺机出击,如何化被动为主动,占据有利位置,在某种程度上,起着决定胜负的作用。
 这样,人们开始要反击了。威胁来自一方,所以,人们便携起手来,共同出击。这看起来有些不公平,可也是酒场上的纵横摔阖,撂倒一个算一个。这时候,人们集中力量,向他开火。这形势多少是有些严峻,可他却抖擞起来。他眼睛里的光,亮闪闪的,眉眼里都是笑。他出了些汗,额发掠了上去,露出端正的前额。他眉棱略高.这使他眼窝有些陷。鼻梁较直,略长的人中之下,是薄削的嘴唇。腮骨窄而少ròu,但健全的咬嚼功能使它显得有力。下颏很有形,见棱见角。他的轮廓有些拉丁人的味道,却又不是,而是江浙一带人,乡野的jīng明的相貌。年轻的时候可能是相当英俊,可现在是老了。但也可能是正相反,年轻时因肌肤丰满,倒是有些呆气和乡气,如今老了,见筋见骨,型就出来了。现在,他的眉棱跳跃了几下,劲头上来了。看来,他是为这个时刻蓄意很久了。是为了忍住笑容,还是笑容本身所致,他的嘴形略有些不平,左边稍高,右边稍低,这使他看上去很有涵养。他扬了扬眉毛,接受了人们的敬酒。他仰脖gān了一杯,便把酒杯递向下一个,请那下一个给他斟酒。可酒瓶子在下一个手里打着颤,老也对不准酒杯。他皱了皱眉毛——这并没有妨碍他保持笑容——他皱了皱眉毛,从那人手里接过酒瓶,自己来斟酒。他是那种有洁癖的人,特别不喜欢邋遢。之后,虽然是接受别人的敬酒,可酒瓶却一直掌握在他手里了。而他决不因此营私舞弊,比如给别人多倒点,给自己少倒点。或者来个移花木,给别人倒的是酒,给自己倒的是白开水。这种不上品的小戏,他是绝不染指。倘若遇到这样的对手,他则哈哈一笑,依然一仰脖,喝gān杯中的酒,然后将酒杯轻轻一撂,两只手互相往下抹了抹衣袖,就像要把卷起的衣袖放下似的。这就像是一个散席的信号,之后,便散了。酒喝到这个分上,他的影响力就出来了,成为酒桌上的主宰。关于这个酒杯轻轻一撂的qíng形,后面还将提到,是事qíng的关键部分。好了,他掌握了酒瓶,可是不偏不倚,对每个酒杯都是一条线下去,酒及杯沿下一分,再一条线收住。只是加快了节奏,动作也有些跳跃,像舞蹈似的。但这绝不影响他的准确度,依然滴酒不洒。他站了起来,他的身量也是江浙人的类型:不高大,却jīng于,有劲道。他替人斟完酒后,就将酒瓶向前有力地一指,带着不可抗拒的意思。对方只得乖乖地喝下去,只是酒洒得满桌都是,有种溃散的感觉。
 酒到了这时,就有些像白水了,喝到嘴里没了感觉,而他却依然能喝出滋味。每一口下去,脸上都流露出惬意。他微微地咧了咧嘴角,做出一种怕苦的表qíng,其实是舒服。他真的是很舒服的,身体舒展开来了,各个关节都松弛而且润滑,这从他略有弹xing的动作上可看出。酒jīng在他体内起着美妙的作用,它使他焕发,昂扬。他眼睛里的笑意几乎就要溢出来了,光也要溢出来了,盈盈的。他脸上本来是少ròu的,有些严峻,现在却有了笑靥。他的头发也变黑了,变厚了,发出光泽。他变得年轻了。人们集中火力地进攻他,他就像京剧里大打出手的能手,以一当十。他哈哈地笑着,笑声不高,却很痛快。他变得有些调皮,假装不肯喝了,要逃跑,可人们一着急,他立即转回来,继续喝下去。他还假装不行了,要晕了,瞬间又站直身子,睁开了眼。把人的心弄得痒痒的。他变得这样,活泼泼的,和刚开场时判若两人。其实,所有人都与开场判若两人,但别人都变糟了,脚步歪斜,口鼻也歪斜,语不成句,歌不成调。而他却变好了,变得有魅力了。酒这奇怪的东西,它总是剥离人的常态,而且将人降到常态以下,惟对他qíng有独钟,使他升到常态之上,为他增添了异样的光彩。
 酒已经喝成了河。就算喝不出酒的滋味,却也停不下来了。这有些像赌博,越赌越难罢手,越赌越结束不了。赢了不行,输了更不行,这就和输赢没有关系了。这就叫瘾。人到了这里,就身不由己了。那些人其实都成了泥,瘫下来了,却还在喝着,这就叫灌了,和味觉无关。心里也知道该收了,可就是收不了。人们早已经无法与他对阵,自己和自己乱喝着,胡乱碰着杯。他呢,也放过了人们,却还是站在那里,手里也还握着酒瓶。他自己自己斟了酒,喝下;再斟一杯,也喝下;然后是第三杯。三杯过后,他哈哈一笑,将酒杯轻轻一撂,两只手互相抹了抹衣袖,走了。即便是处在极度混乱中的酒场,此时也不由得静了一静。然后就有人扯着嗓子怪叫了一声。意思是,抓住他,别让他跑!可都知道只是徒然,他去意已坚,谁也左右不了他。停了一时,便也都散了。
 回过头去,想酒场上的qíng形,自然是他酒量最好,喝得也最从容,但真正使他克敌制胜的一着,则是最后,他在最处,最yù罢还休之时,将酒杯轻轻一撂的一举。能够在最难了断的时候,了断。这是他最终人们的。在酒场,这种放纵的场合,他却依然不失控制。这叫人佩服,也令人生畏,好像,他xing格里有着一种,一种类似于秘密的东西。是什么呢?
 应该说,他是嗜酒的,每顿都要喝上两杯。遇到酒场,他也都欣然前往,并且,总是由他掀起。喝酒,使他改变了面貌。常日里,他不免有些显得灰暗。倒不是jīng神不振,而是,缺乏那么点光彩,不够焕发。他是一个寡言的人,到了酒场也依然不多话,像那种通常的喝了酒的胡言乱语,在他身上从发生过。可喝了酒,他的那种活泼,甚至是比语言更有表现力和感染力的。他的身体也不怎么样,各器官都呈现出衰退的迹象,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更苍老一些。可酒却使他年轻,富有活力。这些现象,甚至多少有些暗示,他已经有着轻微的酒jīng中毒。但是.没有酒,他也行。有一个阶段,邻近的省份,发生了假酒案,并且,经调查,假酒已向周围地区蔓延。这个时期,他滴酒不沾。即便去了酒场,看着别人畅饮,他也绝不为之所动,开一开禁。他虽然没了喝酒时的那种风采,可也决没有因为不喝酒而变得委靡和颓然。他依然正常地生活,上班和下班,骑着他那辆“老坦克”自行车,为了保证身体有一定的运动,他一直骑自行车上下班,直到现在,他退休以后再返聘工作。他是六十多岁的年纪,在市级文化单位做一名资料员。这个城市的路很窄,而且弯曲,他既没有因为喝酒跌过跤,也没有因为不喝酒跌过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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