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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尼_王安忆【完结】(13)



 第二天上午,米尼收到了阿康的信,是他离开上海时写的,信中说,由於不便明说的原因,他马上就要回安徽了,他很想念她,并且很对不起她,希望她能够幸福,忘了他也不要紧的;最後说,後会有期,就结束了。米尼看了这封信,一会儿伤心,一会高兴,哭一阵,笑一阵。她拿了信去给阿康父母看,说:你们看,阿康给我写信,却没有给你们写信,说明他已经承认我是他的女人了,所以你们不可以叫我走了。阿康的父母说:我们再也没有叫你走过,你如愿意在这里,只要你将来不後悔,我们没有意见,只是我们不理解,你到底看中阿康什么地方——他们迟疑了一下,然後接着说——他是个有污点的青年。米尼说:我不管,我不管这些闲事,我反正是阿康的人了。他们觉得这姑娘有些颠狂了,可她对阿康的感qíng,使他们很感动,就让她留了下来,同他们在一起生活。

 由於阿康的缘故,米尼对他的父母感到亲切。她想:既然不能和阿康在一起,和阿康的父母在一起也好的。她买菜,烧饭,收拾房间,空下来就给阿康织毛衣。她听人说,只要判了下来,就可以去探监了。可是,什么时候才判呢?现在,阿康又关在什么地方呢?她想阿康,有时候想得心痛,实在按捺不住这想念的苦处了,她就跑出门去,在马路上乱走一气。在拥挤的人群里钻来钻去,在首尾相接的车辆间很危险地穿cha着。她直走到筋疲力尽,脚底打起了血泡,钻心地疼痛,才稍觉得平静了一些。她的心qíng渐渐柔和下来,缓缓地想着阿康,想着他现在正做什么。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她身前和身後走过,她滋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想:阿康去偷别人皮夹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qíng呢?这个念头缠绕着她,使她刚刚平息下去的心qíng又骚动起来。她身上起了一层jī皮疙瘩,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危险正渐渐bī近,她手脚冰凉,在衣袋里紧紧地握成拳,加快了脚步向家跑去。到家的时候,阿康的父母已经吃过了晚饭,收拾了饭桌,将一张白报纸铺在桌上,研究裁剪的技术。两人很专心地拿了一件旧衣服,在白报纸上比来比去,听她进来,就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後出去应当打声招呼。她心想:你们怎么也不问我吃过饭了没有?嘴上却并没有说什么,走到菜橱那边,准备挖一碗冷饭开水泡泡吃了。可是一转念,返身拿了一只jī蛋,开了油锅,炒起了蛋炒饭,心里说:我才不跟你们客气呢!她感觉到背後有两双眼睛在看她,故意手脚很利落的,还切了葱花,菜刀清脆地剁着砧板,当当作响,油锅劈劈啪啪很欢快地爆着,房间里霎那间充满了香味。她盛了满满一碗,走到他们跟前,在桌边坐下,说道:裁衣服啊?阿康父母本是为了消遣,对裁剪实是一窍不通,让她见了他们的笨拙,便十分窘迫,喃喃道:不过玩玩罢了。米尼就说:这个,我可以教你们的,然後又加了一句:别的就要你们教我了。他们不晓得回答什么才好,将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默默地坐着,听她很有滋味地嚼着蛋炒饭。

 米尼好不容易将饭咽了下去,回到小房间里,直想哭。她觉得她非常孤独,她甚至开始想家。这时候,她发现她离家已有一个足月了,她想,家里该怎么找她啊;接着又想:这个月的生活费她还没去向阿婆领呢!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慢慢地回去了,她又镇定下来。她决定回一次家,要了钱,再把她的衣服拿过来。不知不觉中,冬天已经过去,棉袄就要穿不住了。

 这一天下午,米尼决定回家了。出门时,阿康的父亲正在对面报栏看报纸,米尼本可以过去同他说一声,可是为了赌气,就谁也没告诉,兀自上了无轨电车。电车越来越驶近她所熟悉的那条马路,街上走的行人分明是她不认识的,可却叫她觉得很亲近,她想这是什么道理呢?到站了,她下了车来,越往自家的弄堂走,脚步越迟疑,走到弄堂口的时候,乾脆停了下来。她想不出这一个月里,家中会发生一些什么,因为想不出,就非常害怕回家。她希望这时候弄堂里能走出一个她认识的人,好向他打听打听。可是待到弄堂深处真有人走出的时候,她却赶紧地走开去,躲进一日用品商店里。弄堂里走出的人,是住在她家楼下的小芳,她想起了小芳的爸爸。

 她转身跑过了一条马路,又跑过了一条马路,找到一个公用电话,给小芳爸爸打了一个传呼电话。等待回电的时候,她心跳得极快,一会儿想:小芳爸爸会不会不在家,一会儿想:小芳爸爸如果在家会不会来回电?要是他不回电怎么办?她心急如焚,站也站不定。她想:怎么这样长的时候还没有回电呢?要不要再继续等下去?她每过一会儿就要伸进头去,看看电话机旁边的锺,那锺就像停了一样。她再也等不下去了,她觉得不可能有回电了,她还怀疑传呼电话的人根本没有去传呼,这种人往往是很懒的,总是要等积压了一大叠传呼条子,才一家一家去传。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她等了那么长时间都白等了。她离开了公用电话,朝回跑去。她想,她应当跑到她们弄堂所属的那一个传呼电话间去,如果小芳爸爸出来回电,一定是在那里给她打电话;如果电话间里的人根本没有去传,她可就对他不客气了,她认识那人,是个社会青年,瘸子。她还没等跑进传呼电话间,就一眼看见小芳的爸爸。

 这电话间是设在一条弄堂口,旁边有一个老虎灶。弄口前是繁华的马路,汽车开来开去,喇叭哒哒地叫。小芳爸爸站在电话间视窗外面,一只手指头塞在耳朵里在打电话。他好像刚从chuáng上爬起来,头上戴了顶毛线压发帽,没穿棉袄,只在毛线衣外面套了件棉背心,脚下是一双拖鞋。米尼用手堵住嘴,眼泪流了下来,她想:现在这世界上,小芳的爸爸是她最最亲的人了。

 他们两人来到一个合作食堂,要了两碗小馄饨。米尼一直在流泪,说不出话来。她一边哭一边吃着小馄饨,直至一碗馄饨吃完,才渐渐止了眼泪,说出话来。起先,她因为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头,她说得很乱,常常叫人摸不着头脑,甚至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就停了下来,心里茫茫然一片。可是小芳的爸爸十分耐心地等待着,很风趣地鼓励她,说:讲错也不要紧的,可以重讲。她不禁破涕为笑,慢慢地镇定下来,将事qíng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她既是说给小芳爸爸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这是事到如今,她第一次的,将事qíng前後顺序好好地理了一遍,她暗暗吃惊道:难道这真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吗?这怎么能够叫人相信呢?离开乡村的那一个夜晚竟还这样清晰,三星从头顶上流逝,那一幅qíng景好像梦境似的,而她现在究竟到了哪里?

 两个女人穿着脏的白衣服,一胖一瘦,在揭了锅盖的炒面跟前说话,huáng煎煎的炒面在午後阳光下发出油腻的亮光。她们说的是什么呢?听起来那样的不可理解。小芳爸爸的面目也渐渐模糊起来,米尼甚至怀疑这个人是否是她认识的。说完之後,她就怔怔地坐在那里,心里充满了迷蒙的感觉。这时候,小芳爸爸说话了。他说:米尼:咱们还是回家吧。他用了“咱们”这两个字,使米尼受了感动,可是,为什么要回家呢?她问。你这样是很危险的,小芳爸爸说。她笑了起来,说她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倒请他讲讲看,怎么是危险了。小芳爸爸没有笑,他板着脸说:你不要继续发神经病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米尼困惑地说道:小芳爸爸,从来没见你这样严肃过,你是在给我上课啊!说着,她又笑了。小芳爸爸光火了,他拍了一下桌子,说,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我不回去!她高声叫道,门口那两个女人什么也没有听见,继续说着她们的事qíng,咧开嘴笑着。小芳爸爸紫着脸,要去拉她,她却撒野地用馄饨汤泼他。这时候,她却看见小芳爸爸眼睛里有了闪闪的泪光。她不再闹了,却依然qiáng着脖子,说:我不回去。停了一会儿。小芳爸爸努力咽下一口唾沫,只见他瘦长的脖子上那颗核桃艰难地蠕动了一下。然後,他说:米尼,你现在如不跟我回去,以後就再难回去了。他的话里有一种非常沈重而真实的东西,触动了米尼,她软和下来,说道:小芳爸爸我不回去,我真的不回去,回去有什么意思?回去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小芳爸爸说:米尼,人活一世,本是没什么意思的,只要不遭遇大的灾难,平安度过就是万幸,你这样小的孩子,我对你说这些你大概听不懂,可是你要相信我这把年纪,我是可以做得你的父亲还多的。说到“父亲”两个字,两人都涌上了眼泪。米尼摇着头,泪水莹莹地闪着光芒,她说:小芳爸爸,你的话我真的听不懂,如果没有意思,又何苦非做完一世人生呢?又没有人qiáng迫我们,huáng浦江没有盖盖子。我不管别的,我只要阿康,和阿康在一起,开心。开心这一件事,就像是下饭的小菜,人要活着是靠饭,有没有菜其实是无所谓的。小芳爸爸说了这句话竟流出了眼泪。人活一世真是太不开心了!米尼嚷道。阿康不会叫你开心的!小芳爸爸叫道。会的,比你会,比你会得多!米尼叫。小芳爸爸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瘪瘪地坐在凳子上,两只手上全沾满了油腻的馄饨汤:看来我是拉你不回头了,你这样不听大人的话,叫人很难过啊!米尼说:我打电话请你出来,是想让你帮我个忙,和我阿婆说一声,说我结婚了,说到“结婚”两个字,她的脸忽然焕发了一下。她停了停,继续说道:你代我说,或者就以你的名义说,你说,阿婆应当说话算话,每月给米尼生活费,她现在还没有工作啊。然後你再把我的四季衣服要出来,说一个时间,我来拿,要是你忙,让小芳或小芬送出来也可以,不过,最好是你自己,你待我就像我自己的爸爸。这是我的地址和传呼电话。她说话的时候,小芳爸爸一直没有抬头。米尼柔声说: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他还是没有抬头,过了许久,他站起身,两手撑在脏的桌面上,向米尼伸出脖子,两眼瞪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数到三,数到三的时候,你必须跟我回去;一、二、他数完“二”,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後慢慢地吐出了“三”。米尼说:我不回去。小芳爸爸立直身子,再没看她一眼,拂袖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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