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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尼_王安忆【完结】(19)



 若要说起来,这也是大pào自找的苦吃。这天,他弄到一张新上映的阿尔巴尼亚故事片的电影票,他将票子给米尼送来,自己则留下看管那孩子。这也正是在那孩子乖巧的日子里,他才会有这样的信心。他还带来了一团橡皮泥给那孩子捏了四不像的jī和兔。开始,他们相处得还好,将橡皮泥粘得桌椅chuáng上一处一处的。然後,他又与他讲故事,讲白兔和灰láng或白兔和乌guī的故事,讲着讲着,两人都有些困倦,半合了眼睛,最後,是大pào先那孩子睡着,并且打起了呼噜。这是一个冬季的星期天的午後,暖洋洋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铺在chuáng上,窗下马路上偶尔有二三辆自行车驶过,钢圈吱啦啦地旋响。而在沈睡的大pào的耳边,忽然响起有奇怪的声音,他勉qiáng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幅可怕的图景,那孩子坐在他身边,奋力cao动了一把大裁衣剪子,对了他铁灰色涤确良罩衣的一片衣角,只听嚓嚓的一声,他几乎要晕了过去,那衣角霎那间一片变成两片。他双手将那孩子一提,又重重地摔在了chuáng上。孩子厉声尖叫了起来,如同裂帛一般,将隔壁两个午睡的老人活活地惊起了。

 如果是平常日子的下午,隔壁只有阿康的父亲在,也许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过去了。可偏偏这是个星期天的下午,阿康的母亲也在家。从大pào进门以後,她其实就一直醒着,静听着隔壁的声息。这时,她如同战士听见了进攻的号角,从午觉的竹榻上一跃而起,推门进了隔壁的小房间。你要gān什么?她说。大pào正俯头绝望地查看剪破的衣角,那孩子在chuáng上翻滚着嚎哭。你到底要gān什么?她朝大pàobī进了一步。阿康的父亲要去拉她,又不敢,中途将手收回了。大pào抬起头,惶惶地望着她,嘴唇抖着,半天才说出一句:阿康妈妈——却陡然被打断了:你还有脸提阿康啊!她冷笑道。这一句话将大pào说楞了。不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康的父亲则出了一身冷汗,便去拉她,她甩开他的手,指着大pào的鼻尖说道:我早就看出你用心不良!我怎么用心不良了?大pào问道。问你自己吧,你不就是嫌这个孩子妨碍你们了吗?所以你就对他下这个毒手,你早就等待着下手的这一天啦!她连连冷笑着,将她男人拖她的手连连甩开,一步一步将大pàobī在chuáng与桌子间的角落里,气恼和张皇地说不出话来。她觉得她等待了多日的这一个快乐的时刻终於来临了,由於喜悦和激动,微微颤抖着。自从这一个忠诚的大pào开始探望米尼以来,她就时时的等待着这个爆发的日子。她想:这一个男人为什么这样忠诚地待一个女人?她想:这一个女人凭什么得到一个男人忠诚的对待?後一个问题比前一个问题还要使她着恼。她怀了捉jian一样紧张和期待的心qíng,要想窥察出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脏的秘密,而她越来越失望了。她看出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之间其实是很清白的,越是清白,她就越是着恼。她甚至还以她一个教师的教养和理解发现这男人与这女人之间还有一种可说是美好的动人的东西,这更使她恼得没法说了。因她一辈子只有黑暗,而没有光明,於是她便只能容忍黑暗,而容不得光明了。她看见那男人和那女人和谐,愉快,纯洁的相处,简直是灰心得不得了。这会儿,她是多么高兴啊!她指着那男人的鼻尖,满心欢喜地说道:你三天两头地往这房间里钻,你当人不晓得你的用心吗?yù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pào这才终於听懂了她的意思,羞恼得脸红了。在他愚钝而无知的心里,其实是如一张白纸那样纯洁的,没有一点脏的东西,也想象不到这世上究竟会有多少脏的东西。他愤怒地抬起了手,想要指向她,大喝一声:住嘴!不料却被她捉住了手腕,叫道:难道你还要打人!孩子已经不哭了,坐在chuáng上静静地观战。他的一出小小的游戏却爆发出这样一场大大的战争,是他始料未及而又惊喜万分的。他想:一个大人是怎么去欺负另一个大人的呢?

 米尼回来了,她说:怎么了,你们是怎么了?阿康母亲趁机松开了大pào,转身向她说道:好,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我想他在这里,你能到哪里去呢?果然,你还是回来了。米尼的出场,使她欣喜若狂,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米尼说:你在说什么呢?你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眼睛里迸发出欢喜的光芒,声音里挟带着锐利的尖啸:你竟会不懂我的意思?你不要太谦虚了,你不是要随这男人去吗?没有男人的日子你是熬不下去了,你就随他去吧!走啊,你怎么不走?米尼陡然变了脸,说道:你说什么?你若敢再说一句,我可不管你是阿康的娘还是别人的娘了!她连连喊叫着,不许米尼再提阿康的名字,说她提了阿康的名字就是玷rǔ了阿康。米尼说:我就是要提阿康,阿康阿康阿康阿康,你快回来,我再不能受这老太婆的煎熬啦!她煞白了脸也叫道:阿康你为什么不回来,你的女人要跟姘头跑啦!米尼想去撕她的头发,半途又改变了主意,垂下手来,冷笑道:你说我找姘头,我就去找,我要找就得找个像样的,也不会找那样的!她的手朝了墙角处的大pào指了一指。她这一句本为了气阿康母亲的话,不料却重重地创伤了大pào的心。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米尼的话却如晴天霹雳一般。忠厚的大pào向来将自己看得很低,对谁都很尊敬并且诚实,而在他自谦的深处,却埋藏着非常宝贵而脆弱的自尊心,米尼无意将他的自尊心伤了。大pào低声嘟囔了一声,推开两个女人,冲出了门去。

 从此,大pào再不来了。

 越近阿康出来的日子,米尼行事越谨慎。她有些疑神疑鬼的,生怕发生不测。她好像不相信事qíng会那么美满,她等阿康已经等得不敢抱什么希望了。她变得优柔寡断,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临到下手时,总是动摇,错过了许多机会。光天化日之下,她好好地走在街上,却忽然会恶梦般地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捉住她!她陡然惊出一身冷汗,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於是空手而归。当她不得已地再一次走上街头,她心里前所未有地生出了悲哀,她想:除此以外,难道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她认真地想了许久,想到有两条路可以试试,一是向阿婆求qíng,二是向阿康母亲讨饶,而这两条路均是她所不愿意走的。於是,她挺了挺胸,将这些念头甩在脑後,坚决向前走去。当她终於得了手後,她就会有一种侥幸的的心qíng,好像这不是靠她努力取得的,而是老天给的一个幸运的机会。她变得非常宿命,有时出门之前,要用扑克牌通一次五关,一副扑克牌已被她使用得破烂不堪,她将她的希望就托付在这一叠脏的纸牌上了。她怀了铤而走险的心qíng走上街头,对自己说,这是最後的一次了。她尽力压缩开支,将消费减少到最低的限度,她甚至想,有一碗泡饭吃吃便行了,只要阿康能够平安地回来。阿康回来的这一日,越到眼前越是没有希望。等待已成了米尼正常的生活,一旦等待等到了头就好像要有什么厄运来临了。

 终於到了阿康解教的前一日,她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领了儿子,提着给阿康新买的衣服鞋袜,去农场接阿康了。他们在农场招待所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搭了一架拖拉机离开了场部。拖拉机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颠簸,轰隆隆隆的震耳yù聋。他们三人,还有另一对来探儿子的老夫妇,蹲在烟灰弥漫的车斗里,剧烈地摇晃着身子,很快便疲惫不堪了。他们无法说话,努力平稳着身体。有孤独的柏树,从他们眼前慢慢地过去。透过烟尘,天空似乎格外的蓝。有几辆自行车从後面驶来,对那开拖拉机的农民大声地说话,却听不见一点声音。自行车驶走了,路边又出现了几个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那农民忽然从驾驶座上转过脸来对他们说着什么。他们五个人望着他的无声地合动着嘴巴,心里一片茫然,他却笑了一下,又转回了脸去。阿康坐在米尼对面的车斗挡板下,双手抱着膝盖,脸色灰蒙蒙的。米尼想:这是阿康吗?她反复地告诉自己:这就是阿康,心里却很平静,甚至有一些漠然,她是等待得已经疲劳了。柏树伫立在起伏的丘陵之上,很久才退出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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