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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尼_王安忆【完结】(34)



 亭子间里终於偃旗息鼓,那四个人是真正死了,到了地狱。他们好奇地望望头顶的电灯,那电灯激烈地摇晃之後,正渐渐地停摆,光影的晃动使他们好像乘在一艘下沈的船上。

 几天之後,平头进去了。他进去之後,米尼就想:他这样的人不进去才怪呢!平头进去是因为涉嫌了一起杀人案,死者是一个卖yín的女孩,後来查明平头和此事无关,可却又查出他别的事qíng。米尼觉得:坐牢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了。她天天坐在家里等待着逮捕,街上走过一辆救护车,都被她以为是来抓她的警车。後来她又听说平头至今不承认皮条客的罪行,只说他是一名嫖客,并供出了几个与他有过关系的女孩。她几乎魂飞魄散,好几次想去自首。然而,一个星期很平静地过去了,没有人来找她,阿康也安然无恙。米尼眼看着就要支持不住,觉得已经崩溃了。这时候,她竟接到了母亲的来信,信中说,可以帮助她去香港。米尼感激得呜咽起来,她想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以前的灰心绝望是不对的。激动之中,她跑到阿康那里,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她再没想到这就是她所犯下的一连串错误中的最後一个错误。她把妈妈的信给阿康看了,阿康说:现在你可以去申请护照了。米尼就问他应当办些什么手续,阿康说可以帮她去打听。米尼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她想起了他们作为夫妇的最美好的时光。这天,他们在一起过夜,亲热时阿康在她耳边说:到了香港,不要忘了他,他们也可算是患难之jiāo啊!米尼感动地贴近了他,和他作着山盟海誓。这一夜就好像是初婚之夜,他们和好如初,不记前嫌,阿康格外的温柔体贴,qíng义绵绵。米尼想:她的阿康回来啦!她想起他们分别了那么长久,这样分别的日子是怎样糟蹋和无望的日子啊!她禁不住泪流满面,啼哭不止。阿康就极尽安慰之能事,嘱咐她即使到了香港,也不可放松了警惕,那也是一个是非之地啊!米尼泪眼朦朦地想到,她终可以逃脱这里的一切了,心里喜洋洋的。这一夜做了许多美梦,也做到了平头。

 米尼平安度过又一个星期,她渐渐放下心来,对平头升起无穷的感激。她想:现在平头要害她仅是一张嘴的事qíng,可他没有害她,可见还是一个有qíng人。米尼想:她造了这么多孽之後终於要jiāo好运了。这时候,阿康很努力地在为她跑护照的事qíng。过後,米尼常常想:阿康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qíng在做这一切?她百思不得其解。办护照的过程中遇到许多困难,这其间,他们就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一起住,一起吃,一起办事。等风声渐渐过去,阿康就又出去活动,找了几桩生意。米尼内心是不想gān的,她很害怕,她想:她可别把事qíng弄糟了啊!可是经不住阿康求她,也不忍扫了阿康的面子,她知道阿康是很重面子的。而她gān那种事qíng的时候不免就有些分神,心不在焉的,并且缺乏了耐心,刚开始就想着结束的时候。有时候,她自己也想做得更好一些,可一到时候就又不耐烦了。此外,她还有些挑剔阿康找来的生意,说这个是白痴,那个是乡下人。阿康感到受了深深的侮rǔ,觉得她身分还没变,眼界已变了,就冷笑道:你不是还没拿到护照吗?你我眼下还是脚碰脚的朋友,将来的事qíng将来再说吧!他还说:即使是到了香港那种地方,也是三教九流样样行当都有,弄不巧你还得吃这碗饭,吃的还是人家的剩饭。米尼被激怒了,想与他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无益,不如不说,走着瞧。就更加起劲地跑护照,几天不上阿康处来。可是没有料想到的是,阿康却来找她,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使米尼心软了。她想阿康是个自尊心很qiáng的人,以往吵架,无论是对是错,从来都是她让步,如今他能走出这一步,实在很可贵了,她便也不再坚持。阿康请她吃饭,喝咖啡,跳舞,气氛融融之间,不免会说那样的话:米尼你到了香港後,会很快忘记我的。米尼就说:不会。他不听米尼的,兀自说下去:在那样的地方,女人的机会很多,当然,米尼你不要误会,我说的不是那种不好的意思,像你这样聪敏又能吃苦的女人,到了香港,会如鱼得水;那时候,你会把这里的事qíng统统忘记;这里的事qíng回想起来,就像一堆垃圾和粪便。米尼连连说道:不会不会,心中对阿康充满了怜悯。她甚至想劝阿康到好就收,“歇搁”算了,可又怕阿康生嫌,就换了个话题问道:什么时候去做百货生意呢?阿康停了停说:百货生意是说时容易做时难,现在实际上已过了最好的时机,一些原来做百货的人都纷纷转向,有的去贩西瓜;我这样的身体,贩西瓜是有困难的。米尼看看他,想不出他cao了刀站在西瓜摊前的样子,斯文白净的阿康应是一个做经理的前程:穿了西装,系了领带,身後还跟有秘书,乘着自动电梯,上上下下,像广告里的那样。後来,米尼反复地回想着这一段与阿康的相处,才发现阿康一直在讥讽和耍弄她,好比一只猫在安抚一只老鼠,而米尼蒙在鼓里,被爱qíng冲昏了头脑。这时候,米尼因对阿康的怜悯,而百依百顺,无论让她做什么,她都不拒绝了,但心里是很害怕的。

 她常常做恶梦了。梦见自己被抓了。手腕上分明感受到被手铐钳住的痛楚,这痛楚来自於对平头手上伤疤的回忆。平时听来的关於监禁的许多故事都在梦醒之後涌上心头,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使她骇怕得了不得,她想:这地方是再也留不得了。平头没有消息。平头不在,阿康变得很活跃。米尼想道:长期来,阿康一直是处在平头的压抑之下。他起初是因为对平头的畏惧才做了这行当,而如今平头进去了,他便可做平头的角色了。长久来,他一直以他的yīn柔和平头的鲁勇周旋,赢得一方立脚之地。逐渐的,平头将他当作了心腹的朋友,而他却一直将平头当作敌人,他对平头一边是畏惧一边是利用,既是主子又是奴才。他盼着平头的事qíng快快结束,暗中希望能把平头枪决了,这可使他彻底安全,也可使他永远占领他窃取的平头的位置。阿康是那种膂力很弱的男人,他从来都感觉到自己处於被袭击的危险之中,而他又无还手之力,他便时时警戒别人,将任何人都看作是他的敌人。他以他很qiáng的心智与人较力,在暗中得胜。由於这胜利不是显赫的,得不到公开的慰问与激励,他常常会怀疑这胜利的价值,而需不断地证实他的优势。有时候他会做得很残酷,又总是乘人不备之时。如今,虽然他嘴上还是说与平头同样的话: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事实上他却做了霸主,压榨着一船的奴隶。这阵子,有时候米尼竟会怀念平头,她想:平头这个彻头彻尾的流氓身上,有一种不可多得的好处,那就是:义。而阿康恰恰没有这个。

 阿康的事业在很短的期间得到了高峰,他着手组织一次出行,去深圳附近一个名叫“石狮”的地方,他说那是个好地方,黑暗的工场里,童工们生产着誉满全球的女人的胸罩。米尼不愿去,阿康说:希望你能站好最後一班岗。米尼说:最後一班岗她已经站过了。阿康恳求她再站一班,米尼不答应。阿康又说:这一次,不要她亲自上阵,只请她做自己一个有力的帮手,他好像要把米尼培养成一个女皮条客的角色。米尼觉得他是嫌自己老了的意思,就更不愿去了。阿康又拿那样的话来刻薄她,说她想跳龙门,只怕自不量力,结果连狗dòng也钻不成了。米尼也气了,说:今後,我们桥管桥,路管路,各人做各人的。阿康猝然变了脸,骂了声极其下流的话,米尼吃惊地望着他,因阿康无论做多么下流的事qíng,嘴头上却始终乾乾净净的。米尼笑了,说道:骂得好!再来一句。阿康慢慢地转过脸色,他渐渐平静下来的脸色,使米尼反而害怕起来,这就像是一个凶兆似的。後来她知道自己的感觉是有道理的。阿康转过脸色,说道:好的,就这样好了;那么,我们再见。他最後地看了米尼一眼就走了。米尼一个人在那亭子间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就拿了自己的东西回了家里。阿康他们离开上海,使她感到轻松。可回家後发现,她藏在手提包里的两张存摺,一张定期的和一张活期的都不见了。她立即想到,这是阿康gān的好事,她咬牙骂着“贼坯贼坯”的,想想算了,再想想又觉得不能算,就起身到阿康父母家去找人。阿康母亲根本不理睬她,她对了门骂了一通只得出来。阿康父母跟在她身後,告诉她,阿康和查理昨晚就出门了,大约要过一两个月才回来。阿康父亲已十分衰老,却奇异地胖着脸颊,使皮肤有一种儿童般的ròu红。米尼望望他笑笑,不再理他,径直走了,心里恨恨的。走了一段,又悲哀起来,想道:这钱是她怎么赚来的啊!他阿康难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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