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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头_王安忆【完结】(21)



 阿川一回到家,将这些衣服摊了一地,妹头和薛雅琴就在其中翻捡着。这些来自南边的衣服,大都是轻薄透明的化纤尼龙的质料,色彩鲜艳,镶着繁复的蕾丝,式样相当夸张,做工且十分粗糙。它们散发出一股不是不洁净,也不是洁净的气味。很暧昧不明的。好像包含着一些来历,却又无从寻查,确证。但是,这些衣服带来了一股开放的气息,它以它的粗鲁和新颖,冲击着这个城市的傲慢偏见,打破了成规。妹头再是嫌恶,也按捺不住好奇和兴奋,她比薛雅琴更仔细地,一件件审视这些衣服,为它们设想最佳搭配。她和薛雅琴一起,用洗衣机将衣服洗涤一遍,再将它们熨平,这样,它们变了一个模样,变得高雅了一些。妹头还对它们进行一些小小的改造,比如,把有些特别薄而透明的衬衣的垫肩拆除,免得看上去就像是两片补丁,而给另一些宽肩阔袖,质地垂挂的装上垫肩,夸张它们的宽和垂。将一些大过累赘的蕾丝去掉,而给一些过于平淡的缀上蕾丝。有的配上腰带,有的则配一个别针。她还将这些零散的衣服自行配套,配成一身一身的,让阿川挂在铺子的壁上。而且,妹头别具慧眼,她总是能够一眼看出,哪一种款式正当时令,而另一种则即将过时,然后建议刚川定出天壤之别的价格。她很超前地认识到,价格有时候也能制造和率领cháo流。因此,有一些价格是可以商量的,有一些却雷打不动,宁可卖不出去。卖不出去又怎么?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些衣服的真正价值。后来,妹头甚至比薛雅琴更加盼望阿川回来,他回来,就能带来那么多的新鲜衣服。她还催着阿川赶紧再出去,出去收进个新鲜的衣服。这些衣服款式更替得这么快速,叫人目不暇接。妹头真是欣喜得很,每一次,看见阿川扛进一大蛇皮袋的衣服,她都急不可待地打开来,往外掏着,又有什么新东西在里面哪!她就像一个接受节日礼物的小孩子。

 等她一年半的产假满了,临到回厂上班,而厂里效益则在大幅度下降。由于原材料减缩统一配给,逐步走向市场,产品价格又无法自行提高,厂里不得不停了一半以上的机器。这时候,阿川便提议妹头跟他做生意。妹头说,当我外来妹啊!阿川说怎么敢,是请你做老板,我们合伙。妹头就说我又没本钱。阿川说你出智能,折合本钱。妹头问:说话算不算数?阿川反问:我几时说话不算数过?妹头哼了一声,表示不信,阿川就举出例子:我说和薛雅琴结婚,不就结了?妹头再一想,果然阿川从来没有食过言,就不说话了。不过,她也还是jiāo给阿川七千块钱作为投股的本钱。小白正好得了一笔稿费,再加上平时的积蓄。小白知道妹头是个jīng力旺盛的人,她总是要给自己找事做。现在,婚结了,孩子生了,养到可以进托儿所了,她再做什么呢?那么就做生意吧!小白不指望她赚钱,却也不怕她赔钱,二话不说,就让她去了。妹头帮阿川做事,薛雅琴也是高兴的。因做生意总是有风险,现在妹头也上了船,就算是同舟共济了。在妹头为小毛头联系到托儿所之前的几个月里,她就帮着妹头带孩子,让他们两人专门做生意。等到孩子安顿下来,妹头到理发店剪烫了头发,重整装束,就跟了阿川到南边去进货了。

 一周后回来的妹头,黑了一成,瘦了一成。她洗一个澡,睡一大觉,都没来得及和小白说上几句话,就跑到阿川家去整理服装了。她到南边走了一遭,亲眼看见在那些沿海的小镇,深长的巷子里,制作服装的工场一间挨一间,fèng纫机嚓嚓地响成一片,粗制滥造着各色服装,然后再fèng上名牌商标。制作名牌商标的工场也是挤挤挨挨。旧衣服的市场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全国各地的商贩张着蛇皮袋,就像农人盛粮食一样盛着衣服,一袋袋地过镑,付钱,扛走。要不是身临其境,你是万万想不到,当代的时尚就是从这样的地方发源,流向各地。这些cháo湿,闷热,飘散着海水和鱼虾的腥味,由于壅塞了内地的打工者而拥挤,嘈杂,混乱,充满犯罪和疾病的小镇,就是我们的时尚的源头。

 这一周,妹头不仅了解了货源的qíng况,也了解了阿川做生意的方式。阿川多少是有些凭了蛮力做的。他大进大出,其实是薄利多销,是缺乏策略的。妹头和阿川商量,他们的生意要以牛仔裤和布制衬衣为主。因为她看下来,这是服装cháo流中,发展最为稳健的两项,一般来说,它们万变不离其宗。而且,从制作的流程和工艺来说,这两项也较为成熟。生产的批量大,成本就低,赚头也大。所以,他们的生意中,至少有一半要是牛仔裤和布制衬衣,再一半做时装,高价位的,旧衣服只可搭一点,卖统货,极低价。由于这些旧衣服往往式样夸张怪诞,便给人稍纵即逝的印象,这反而证明了这是一家很负责的时装铺,那些高价位的时装也变得可信了。阿川认为妹头的看法很对,很受启发,决定一回来就着手修改店铺的门面。两人都是火辣辣的xing格,做事qíng很上劲头,一时间,店铺面貌一新,生意也面貌一新。生意一好,货就走得快,必须更快地进货。于是,又雇了一个外来妹,和原来的那个一起看铺面,这样,他们就更脱得出身了。

 妹头已经把这条线走得很熟了。也遇上过几次险qíng,但凭着她的机巧和阿川的蛮力,总能化险为夷,循着不打不成jiāo的常理,有几回jiāo过手的对头,也成了好朋友,互相都用得上。这一点,妹头也给阿川帮了忙,她有人缘,更多的时候,人家是看妹头的面子。在服装街上,妹头也很注意关系。晓得生意好招人嫉,她就适当地让一点生意给别人做,一点不骄横。但别人也不要想欺她,欺了她,倒霉一辈子。阿川从小就对她服帖,现在更是没话说。两人就像是倒过来了,本来是妹头跟了阿川做生意,现在却是阿川跟了妹头做。他样样都依妹头,能不依吗?妹头说的都有道理,都是为生意好,而且态度也不坏,商量的,建议的,甚至恳求的。妹头记得自己做生意是阿川挑的。这就是妹头,而不是别人了,她知恩图报。现在,服装街上的生意淘里,都称妹头 老板娘 。这称呼是不太妥当,可妹头也没办法每一回都纠正,就随他们叫去。叫多了,也应,慢慢就变得自然了。后来,有一回,小白送孩子到服装街给妹头。妹头不在,问上哪里去了,隔壁铺面里的人说,和他老公吃饭去了。小白晓得这 老公 是指阿川,也晓得人家是误会了,根本没往心里去,他把孩子jiāo给看铺面的外来妹,就走了。

 妹头的装束也是老板娘的派头。她从不穿自己铺子里出售的衣服,而是让两个外来妹一人穿一身。她亲自为她们挑选,搭配,线袜,头饰,鞋,都要经她过眼。她把她们装扮得有些乡艳,妩媚活泼,表明着她们受雇且受过调教的身份。她自己是穿一条牛仔裤,高腰小裤腿,一般的中等的品牌,却是正宗的,从可靠的专卖店买来。上面是一件男式的条纹休闲衬衫,宽大的圆后摆罩到腿上,一双意大利软皮平底鞋。是低调的时髦。有时则是丝织的中间色的时装裤,有垫肩的西服领的丝衬衫,白色,或者亮一些,铁锈色,下摆束进腰里,足下便是高跟鞋。比较女xing化也职业化。发式总是短的,但波形要比从前夸张一些,经过焗油,也更乌亮了,稍稍亮得有那么一点不真实,有点像假发。脸部,她化了浓妆。倒不是有意要化浓妆,而是不知不觉之中。凡长年化妆的人,往往都会越化越浓。她们的眼睛日渐习惯亮色,宁有过之而无有不足,不由地就加重了色彩。也还是为了掩盖辛劳奔波的倦容,以及妆粉侵蚀而变得粗糙的皮肤。她的妆就也有些夸张,眼圈很深,很大,大白天也画着显著的鼻引线,用的粉底是覆盖力较qiáng的一种,再扑上定妆gān粉,就像罩了一个壳。最欠自然的是妹头的嘴,因她是那类旧式的美人嘴,今天看来就嫌小嫌薄了,于是就往大和厚里描,明显地超出了天然的唇线,就好像嘴上面又套了一张嘴似的。这样的妆真是有些俗艳的,而且透着粗鲁的生活的痕迹。但由于妹头分得略开的双目,杏眼,微翘的界尖,还有脸颊柔嫩的线条,这些都有着一股轻灵的稚气。所以,这个粗俗的妆就变得天真了,它有一种卡通的效果,至多是叫人觉得滑稽。小白有时会注意到她奇怪地改变了的脸,惊诧地说:你就像一个熊猫。因是那样稔熟,接近地生活在一起,人们特别容易忽略表面的东西,而表面的东西有时候却是事qíng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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