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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头_王安忆【完结】(25)



 直对着我家弄堂口,是叫做思南路的小街。街身细长。于是,两边的梧桐树就连接得更紧了,树yīn更浓密,蝉鸣也更稠厚了。这是一条幽静的马路,两边少有店铺,多是住宅,有一些jīng致的洋房,街面看上去比较清洁,和繁闹的淮海路形成对照。它是比较摩登的,也比较明朗,可它依然是,离群索群。它的摩登带着没落的寂寞表qíng。这是我家弄堂前的淮海路上,特有的qíng景,所有的摩登一应都带有落后的腐朽的征兆。这是一种亮丽的腐朽征兆,它显得既新又旧。这些亮丽的男女,走过淮海路,似乎是去赶赴上个世纪的约。他们穿着很 飞 ,这是人们对摩登的俗称,还是对颓废的俗称。他们出人的场所均是昂贵的,华丽的,风雅的,比如西餐社。弄前的淮海路上有着一些著名的西餐社, 宝大 , 复兴园 。复兴园在夏季有露天餐厅,在后门外的一片空地上,桌上点着蜡烛。记不得有什么花木了,但从街前映过来的夜灯却有旖旎的效果。它有一道菜,名叫虾仁杯,杯中的虾仁色拉吃完后,那杯子也可入口,香而且脆。那时的色拉盘就像奶油蛋糕样,可应顾客要求,在上面用沙司裱出 生日快乐 等庆祝的字样。 老大昌 是西点店,楼下卖蛋糕、面包,楼上是堂座,有红茶咖啡、芝士烙面。在六○年的困难时期,这城市里的西餐社前所未有的生意兴隆,从下午四时许,门厅里就坐满了排队等座的顾客。虽然粮票是有限制的,但餐馆用餐则凭另一种,叫做就餐券的,专门购买糕饼的票证。而在那年头,许多贫困的家庭均是将就餐券放弃的。所以,它表示着粮食,却并不紧张。西餐社里排队等座的总是一些富裕而有闲的人们,那样的摩登的男女就在其中。他们穿扮得很讲究,头上抹着发蜡,皮鞋锃亮,裤fèng笔直,女的化着鲜艳的晚妆,风度优雅。可这决不妨碍他们坐在西餐社的门厅里,耐心地等待着此一轮餐桌空出来,然后坐上彼一轮的,大快朵颐。有时候,餐桌实在周转不过来,不得不和完全陌生的人们拼桌。彼此的汤菜几乎混在一起,稍不留心就会伸错刀叉。倘若正好都在低头喝汤,不知qíng的人会以为,这是一个亲密的大家庭在融洽地进餐。而他们并不在意,毫不影响他们的食yù。好在,在此时进入西餐社的,大抵是一些相同阶层的人,经济水准也旗鼓相当。而我们虽然是新来这城市的居民,但因为父母是解放军南下的gān部,父亲虽已贬职,但两人的薪水还比较可观。再加上少子女,没负担,这使我们生活优裕。母亲有时候,会对我嘲笑那些小姐们的吃相,她们带着文雅的敷衍的神qíng,然后冷不防地,张大嘴,送进一叉ròu,再闭上,不动声色地咀嚼着。这城市的淑女们,胃口真是很好的。

 那段日子,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爸爸妈妈会带着我去 老大昌 二楼堂座吃点心。为能容纳更多的顾客,楼面上均是长条的大统桌,人们像开会似地排排坐着。喝咖啡不同于吃饭,是一种比较从容、悠闲的活动。一般来说,它的意义不在于吃。虽然在这非常时节,吃的意义变得很重要。可人们还是保持了它的消遣的优雅的xing质。大家矜持地坐着,不太去动面前的西点,只小口小口地呷着咖啡和加奶的红茶。当热腾腾的烙面上来的时候,人们也是漫不经心地用叉子轻轻凿着烤焦的边缘,好像是迫不得已才去动它的。由于是和不相识的人坐在一起,也不方便谈话,所以大家就只是gān坐着,看上去不免是有些无聊的。只有我们三个是目的明确的,那就是吃。我láng吞虎咽地吃着奶油蛋糕,爸爸妈妈则欣赏着。吃完一块,他们便说:第一幕结束。然后,第二幕开始。我的不加掩饰的好胃口,也引起了周围人的惊羡,他们会对我父母说:这个小孩真能吃啊!其实那时节,谁不能吃?我想,他们惊羡的只是一个孩子能够如此坦然地表达出旺盛的食yù。

 我觉得他们也是没有希望的。他们的享乐与摩登里,总是含着一股心灰意懒。他们倒不像隐居的鼹鼠,而是像后来我们课文中学过的一种寒号鸟,它老是唱着:得啰啰,得啰啰,寒风冷死我,明天就垒窝。他们得过且过,今日有酒今日醉。他们的华丽是末世的华丽,只是过眼的烟云。 文化革命 初cháo时期,在这个城市首先受到冲击的,是摩登男女的尖头皮鞋和窄裤腿。这显得粗bào而且低级,却并不出人意外,而是,很自然。这种不合时宜的华丽,终会招来祸事,只是个时间的早晚问题。但真到了看着这些趾高气扬的男女们赤着足,láng狈地在街上疾走,心里竟也是黯然的,好像临头的不仅是他们的末日,也是自己的。

 大约是七二年的光景,也就是 文化革命 的中期。那时我们有一伙人长时间地离开各自cha队的生产队,聚集在上海,活动着投考地方或部队的文工团。我们互相串来串去,jiāo流着学习音乐的感想。有一日,我们相约到某女生家去,听一名老师讲和声技法。这是名cha队江西的女生,曾在音乐学院附小就读,专攻大提琴。她的长相略有些粗拙,穿着朴素得近乎土气,但态度很沉静,流露出良好的教养。她家住在喧闹的静安寺附近,走过一条嘈杂的菜场,弯进一个背静的短弄,敲开第一幢楼的底层大门,就走入了她家的公寓。这公寓里竟是,竟是这样的生活!棕色的打蜡地板发出幽光,牛皮沙发围成一角,一盏立灯下,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先生正在看报。客厅的这一角,立着一架荸荠色的钢琴。与沙发那角,隔着餐桌。客厅通往卧室、或者卫生间的门,半开半掩着,有一身着睡衣裤的女人里外走动着,是这家的母亲。由于客厅阔大,距离略远,她的活动又基本局限于那一个角落里,灯光从后头照着她,有一股慵懒的、闲适的气氛。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说佟振保夜里看见王娇蕊从卧室里摸出来,到穿堂里接电话,在暗huáng的灯照里的气氛,就有些类似。这样的布尔乔亚式的生活,保存得这样完好,连皮毛都没伤着。时间和变故一点都没影响到它似的。在疾风bào雨的革命年头里,它甚至还散发出一些奢靡的气息,真是不可思议。这客厅,你说放在哪个年代不成?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六十也勉qiáng可以,然而,这是七十年代,风起云涌的关头。说他们没希望了,可他们却依然故我,静静地穿越了时代的关隘。它们也可说是落伍,和时代脱节,可看起来它们完全能够自给自足,并不倚仗时代,也就一代一代地下来了。

 在我家的弄底,住着一户医生的家庭,老先生是沪上小有名望的小儿科医生。要知道,在他那个时代,小儿科作为一门专科,是表明了西学的背景。他原是开着一家私人诊所,他家的住宅就是按着诊所的需要,在这新式里弄房屋的基础上扩建和改造过的。它要比其余几幢房子都大,扩建的部位占去了一个后弄的弄底。所以它的后门不是与其他的后门并列开设,而是成直角,直对着后弄口。改造的部分则在前门,一律的长方形院子,他们则切去了一条,做了一个门厅,门厅里设挂号的窗口,还有候诊间,就像一家真正的医院。我从来没有进过他们家,他家门户也很森严。只是他家那半边院子里,繁茂的花木,从院墙伸出了枝头。他家有三儿二女,其中一儿一女承袭父业,学西医,也是小儿科。老先生后来关了诊所,受聘于一家儿童医院任院长。从这点来看,他似乎是一个谨慎的人,因为在那时节,私人开业的医生还有一些,政府并不禁止。再有,他有时候会来向我母亲打听一些事qíng。他向来称我父亲母亲为 同志 ,前面冠以姓字。他很信赖我母亲的政策水平。到 文革 结束之后,我们家也搬离了这条弄堂,有一日,他和师母竟还寻来,与我母亲商量退休好还是不退休好的问题。他极少在弄堂露面,上下班都有小车接送。他们的家庭在这条普通的弄堂里显得很神秘,倘不是他家的保姆与弄内其他人家的保姆结伴来往,传出一些消息,人们就再无从了解。他家长年用两个保姆,其中一个据说是师母的陪房丫头,后因紧缩家政,离开他家,到隔壁一户人家帮佣,但却依然自由出入他家。从这保姆身上,也可看出他家的生活是何等养尊处优。与其他保姆不同,这保姆是单独开伙的,她的饮食要比她的新东家jīng致得多,自己慢慢地在厨房里享用。从她的言谈中得知,老医生家的保姆是不上灶的,只做些下手,师母亲自烹饪。每天天不亮,那保姆则要负责磨出一罐新鲜豆汁,同大米煮成米粥,给老先生做早餐。他家吃饭实行严格的分餐制,使用公筷,碗筷每餐都要消毒。我从后门口窥见过他家的厨房,果然有一具石磨,想就是用来磨豆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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