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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19)



 秧宝宝因为注意看蒋芽儿的爸爸,不知觉中探出了身子,于是,便看见楼下的太阳地儿里,有一个小小的头。她转它也转,她停它也停。她伸出手,那头上就长出了手。

 太阳其实已经西斜了一些,阳台的边缘向外推移着。她的影子不见了,被罩在一条长方形的影里。蒋芽儿的爸爸所站这处,是个风口,只见他的汗衫鼓dàng着。他继续在沉思。

 午后的恹气使人忧郁,但已不那么尖锐了。bào晒中褪白了的景物,颜色回来了一层,变得柔和了。又斜出些影子,显出了立体感。身后房间里起来了些赶碎的声响,午觉过去了,要开始下半日的生活。蒋芽儿的爸爸也走回到阳台底下,他自己的店面里。对面的私家车也开走了,“江南楼”壁上的空调外机不再滴水,窗户推开了,可看见屋内墙上的一块光。午后的寂静里,有一种神奇的景象,现在褪去了,又变回原先的,真实的面目。

 秧宝宝听见身后屋里,李老师走动的声音,晓得她收拾了这边,就要过到那边,给陆国慎煎药。然后,闪闪也要起来,准备准备,开路。秧宝宝沿着阳台,抢在李老师之前,过到那边客堂,端坐在沙发上。李老师的脚步在阳台上响起了,越来越近,然后,纱窗上映出了李老师的影子。就在李老师推门进来这一刻,秧宝宝拿了本幼儿故事书举在眼前看着。李老师从她跟前来回走了几遭,将小毛的玩具归拢,闪闪的毛线团拾起来绕好,墙根下的一堆鞋,一双一双尖朝里跟朝外的地放好。她好像没有看见秧宝宝。此时此刻,人还是半醒,注意不到周围的qíng形。所以,李老师并没有和秧宝宝说什么,就进了厨房。然后,瓦罐碰击的声音就传出来了。再然后,液化气“嘭”的一声燃着了。又过些时,闪闪出来了。她和李老师的风格不同。她刚出房门,还慵懒着,眼睛也半开半闭。可只一刹那功夫,她的眼睛睁圆了,在房间里的直动带着风声,塑料拖鞋底清脆地敲着磨光的水泥地。她显然是在找一本什么书,二话不说,从秧宝宝手中抽出那本书看了一眼,不等秧宝宝反应过来,又塞回了她手里,不是这本,再继续找。李老师刚才收齐了的房间,此时又摊开了。小毛也出来了,目光茫然地看看周围,看秧宝宝拿了一本书,便弯下腰从书背面打量这书。这天下午,大家都对这本书发生了兴趣似的。闪闪进了厨房,和李老师说话,药在瓦罐里沸腾了,发出“突突”的声气。秧宝宝合起书,扔给小毛,灰心地想,今天又不会叫她一起去柯桥医院看陆国慎的。她们根本把她忘记了,陆国慎呢,也把她忘记了。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她将手垫有腿下边,呆坐着。闪闪在厨房里哼起了歌,煎好的药淅淅沥沥地滗进保温瓶。李老师的声音也大起来,说着笑话。小毛不知听见了什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很快活,只有秧宝宝是悲戚的。

 这天下午,小毛也跟去了。秧宝宝起身拉开纱门,走过阳台,回那边屋去。身后李老师喊她:秧宝,去不去买菜?秧宝宝冷笑一声,心里说:我就只配买菜!她回到自己的chuáng上,躺下,顾老师正站在书桌前写字,问她:秧宝宝不便服吗?她不回答,顾老师也没有再问,继续写他的字。秧宝宝躺着躺着,却睡着了。

 暑假里的觉得很乱的,因为随时可以睡。就这样,已是接近huáng昏的时分,秧宝宝睡着了。她在午后的寂静生活里消耗了体力和jīng力,现在要补回来。这时候,这镇子有些闹了,可她已经成了个睡倒了觉的小妖怪,人家睡时,她醒着,人家醒了她却睡了。房间里有一时很静,顾老师将写好的大字卷起来,出去找同道者jiāo流,李老师一个人买菜去了。不知从哪里攀上来一只猫,在阳台护栏上,脚步柔软地走过去,并没有打扰屋里的睡觉人。柯桥来的卖水车就停在他们楼下,有人正与卖水人论理,前一日的水里有一条虫子,应当调换。可是,怎么知道就是这车上的水呢?柯桥卖水车不止一部,卖水人辩道。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地说着,虽然不相让,可也不激烈,声音在空阔的新街上散开了,也没打扰楼上的人。秧宝形容词在酣甜的睡眠中,这些动静,她都知道,而且,有一种甜蜜的抚慰的含意。在这些微小的嘈杂之中,她沉到了睡眠的深处。她绷紧的小身子这会儿放松与柔软下来,体内分泌着生长的激素。要是和一个多月前她刚来这里时比较一下,你会惊异地发现,她可真长高不少。她的脸看上去还是那样,可俊俏了一些,为什么呢?仔细想一想,是因为各处的轮廓都鲜明了一些,好像被一只无形的笔描了一遍。额角的线条出来了,发际生得略低了点,也窄了点,但因为脸颊是窄的,额头呢,又有些鼓,所以保持了匀称。眼睫毛线深了,就显得长了,而且真有些吊呢!鼻梁的形状清楚了,虽然不是高挺的鼻梁,可至少不塌。唇形也出来了,这才发现她的人中挺长,又微微上翘,其实是很俏皮的。可惜平时总在生气,绷紧着,现在松开了,显出了优点。当然,然后还是huáng和黑,十岁以下常在室外活动的孩子,都是这种脸色。皮肤薄,油脂不丰厚,就特别吸收紫外线。

 这一时的清静过去了。人陆续都回来了,在阳台上跑来跑去,两边的纱门开进开出,大人孩子都在高声说话。电视机开了,播放着动画片,广告,再就是本地新闻,而且,天陡然地变了。乌云在霎时间铺满天空,雷声从很远的田野那边滚过来,风里裹着一股湿润的水汽,溽热一扫而荆大人孩子在这陡然降临的凉意里,都有些兴奋,很夸张地说笑。秧宝宝睡沉了,没有人叫她吃饭,说过的,李老师家吃饭很涣散的。不知是谁在她身上盖了一条毛巾毯。

 等秧宝形容词睡醒过来一个人在桌边吃饭时,bào雨已经下成中雨。均匀的雨声笼罩了镇子。暑气,嘈杂,腐味,全在雨中偃旗息鼓,静谧下来。

 接下来的三天,是在雨里度过的。秧宝宝没有出门,坐在房间里看外边的雨。从外面回来的人说,老街里的河水已经涨到街上,有人一脚踩偏了,就下到河里去了。楼顶平台边上,专门用铁皮接出一道槽,雨水就顺槽流下,流到铁皮桶里。接满一桶,倒进水缸,再接。后来,水缸满了,就倒进洗衣机,横竖洗衣机从来不用,水压不够,自来水也不洁净。第三步,倒进浴盆。雨水还是不停地流下。李老师让每个人都洗头发,煤球炉和液化气同时烧水。闪闪给小毛洗,李老师给秧宝宝洗,然后是亮亮,小季,闪闪,顾老师,李老师自然排到最后。房间里充满了香波的柠檬气味。雨水敲着铁皮桶,叮叮当当响。开水在火上突突地冒气。因为下雨天凉,大人小孩都加了衣裳,晾着湿头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加一个陆国慎,全家人就都到齐了。

 沙沙的雨声中,有人在楼下叫,叫的什么听不见,叫久了,就伸出头去。看见雨地里,有一个人,披着蓑衣,戴一顶糙帽,所以看不清年纪。他仰着头,手里拎着一包东西,向阳台上的人一送一送,嘴动着,只听得见几个字。终于听懂了,是从金华过来的一个镇民,受人之托,给李老师捎来东西。李老师拿了伞下去,与那人说话,jiāo割东西。雨点打在伞面上,响亮了些,更听不见说什么了。新街的水泥路面被雨水冲刷得十分洁净,天空是一种水蒙蒙的浅灰,铺到很远。远到极处,却亮起来。有一道起伏的青色的线,那就是会稽山。那几个琉璃瓦的尖顶,颜色倒淡了,不那么触目。“江南楼”也显得灰暗,尼龙布的雨棚耷下了边,或者缩卷起来,稀脏的。斜对面的镇碑变得很小似的。倒是边缘清晰。后面的几方水田,可是绿色盈盈。李老师打的是把huáng花伞,明亮的huáng色在雨地里,投下一团光晕,浅浅地印着几朵花,微微摇曳着。然后,老师终于告辞了那捎东西的人,进了门dò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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