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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28)



 这段日子,老屋成了沈娄的中心,公公呢,也有了点明星的意思。走在路上,会有人认出来,说:不就是做棺材的老头吗?年轻人是觉得公公背时,人家在造huáng金屋,他好,做棺材!上岁数的却觉得公公有远见,自己亲手打点好去路,定定心心地走,多么有归宿!公公沿了娄,走小路去华舍镇上买菜肴。经过一个裁fèng铺,一早起来扔足cha金戴银的姑娘们,一见公公来,便挤在窗口看。身前身后都是色泽鲜丽的衣料,花团锦簇的。公公戴着白帆布旅游帽,足登旅游鞋,从她们设诮的笑眼里,一步一步走过去。

 公公走进老街的茶馆,相熟的茶客照老规矩坐在方桌前吃茶,公公则站着,等蒸笼揭盖头,捡了馒头放进篮拔脚就走。如今,公公是忙人了,其余人就有种虚度光yīn的愧意。嘈杂的街里,只有公公是静的。说也奇怪,熙攘的人堆,在公公面前自然会分出一条道,让公公走。喧声到公公这里,也止住了。他和众人,就像有一道分水岭,各行其事,互不相gān。迎面来的人,冲公公笑,嘴动着喊他。公公也动动嘴,发出些不相gān的声音,作回答。再继续走他的路。

 日头里有了些秋意,这体现在光线略有些薄,风就送了进来。虽然还是热,可却轻快多了,尤其走出街市,沿了河边的土路,看鹅娘在柳yīn里卧着,稻香扑鼻。远近厂房的机器轰鸣,扰不着这个聋人的。身后篮子里滚热的馒头,渐渐温凉下来,也是面香绕鼻。经过一处无名的娄头,铺了极厚的浮萍,灌木丛倾在浮萍上,绿得发暗。暗中有无数光点,斑斑地亮。走在这世外仙境里边,你知道公公想什么呢?公公在算帐。一五一十地盘算,木料钱多少,酒ròu钱多少,糕饼钱多少,蔬菜钱多少,再除去木匠的工钱,余钱有多少。公公心里一本明细帐,错不了丝毫。公公可是jīng明人啊!

 公公走进村庄,过了桥就听见老屋院里的锯刨声。这一时,他的听觉可灵了。他钦佩地想:钮木匠真是个手艺人!靠一双手挣吃喝,本分。再接着,他就能嗅出锯末酸涩的气味了。燕子在公公前边后边翻上翻下地飞。这时节,村子里可是冷清,只老屋那一点动静。太阳升到与水杉上端平行的地方,将水杉一周全映透了,叶子在光里翻上翻下,都快翻出响来了。公公走过去,推开院门。这回,公公的听觉和嗅觉可是错了。钮木匠早已收起锯刨,正给寿材上腻子,院里满满都是桐油的气味,香!

 公公走进穿廊,去灶间烧饭,看见后院,荒到了底。倒伏的豆架瓜棚间,生长出一种带绒头的糙,齐刷刷地一片透亮。

 开学的前一天,蒋芽儿从外婆家回来了。一来就站在阳台下面喊“夏静颖”。秧宝宝伸出头去,两个人一上一下地对视了一阵,有些陌生。双方多少改了样子,高,黑,而且瘦。脸形似也变了。秧宝宝的脸长了些,下巴颌尖尖的。蒋芽儿的脸更小了,大约因为肩膀阔出了些。两人的眼神都有着一点落寞的表qíng,好像积压自经历了什么,无法沟通。停了一会儿,秧宝宝缩回头,很快,两人在楼底下,面对面站着了。

 停了一时,蒋芽儿说:方才看见李老师了。秧宝宝说:是呀?蒋芽儿又说:李老师说你在家,我就喊你来了。秧宝宝“哦”了一声,没话了。两人又冷了一会儿场,到底是蒋芽儿,像动物一样灵敏善变,她忽然笑了露出尖细的牙齿,拉住秧宝宝的手:走呀!两人一拉住手,隔阂便没了。那些分离的日子,倏忽过去。她们穿过街面,从“江南楼”旁边的狭道穿过去,一咱咯咯笑着,惊得一些jī和猫都四下乱蹿。铗弄另一头,那幢二层水泥房的后边,是一片空地,约有一亩地大。原先是一块稻田,现在废了耕,用铁丝圈了起来。蒋芽儿拉着秧宝宝从铁丝底下一钻,进去了。麦茬硌着脚底,还有些野糙,划破了她们的脚踝。空地的上空,飞扬着魄塑料袋,在风中鼓dàng。她们在空地中央停下来,喘着气,笑着,直不起腰来,好几次,险些儿被地下的麦茬或者糙根绊倒,又互相拉扯着不让倒下。最终,两人抱成一团,站稳了。

 她们互相抱着对方的身子,嗅到了对方的气味:肥皂的气味里夹着太阳和gān糙的气味,就像某一种特别的植物,没有开出花来,所以不是香,而是苦涩涩的,但却很清洁。她们抱着站了一会儿,然后各自松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臂互相勾着颈脖。蒋芽儿说:这是我们家的。她那只空着的手,对着前面的水泥楼房,划了一周,将空地也划了进去:我爸爸都买下来了。由于空地上什么也没有种,就显得比实际面积更大,两个小孩子站在中间,则分外的校她们站了一会儿,就勾着颈脖往水泥楼房走去。房子的门锁着,旧房主还没有将东西迁走。她们蹬着台阶从窗户往里看。所有的窗户都从里面钉上了木板,显然是遭过了盗贼,才这么封死的。房里很暗。两人看了一会儿,渐渐适应了,才看得见。里面只是堆着一些杂物,在家具jiāo错的腿之间,张着一面大网,一只巨大的蜘蛛,正辛勤地吐着一根长丝,dàng着,dàng着,向对面另一只家具腿上dàng过去。dàng了几次也没够到,可它却很耐心,歇了一会儿,再dàng啊dàng的。木板后面照she进来的一点光线,穿过家具堆,落在丝上一点,一点。看上去,那丝是断断续续,又像是一串极细的珠子,在空中滑来滑去。

 两人头并头,屏住呼吸,看那大蜘蛛在丝上dàng秋千。那大蜘蛛显然比她们潇洒,似乎不是够不着,而是不着急,还dàng出了花样。那细珠子就一会儿弯一会儿直。最后,终于,大蜘蛛登上了家具腿,大网又拉出一根经线。两人都吐出一口气,转过眼睛互相看看。由于在暗里看久了,回到阳光下,看出去,两人的脸都花了,有无数光班在游动。她们手拉手跳下台阶,让那大蜘蛛在它的乐园里玩耍。

 走出空地的路上,蒋芽儿不停地弯下腰,拾地上的易拉罐,汽水瓶,塑料袋。废弃久了,这空地自然就成了垃圾常秧宝宝也帮她一起拾,拾了放进一个较大的塑料袋里,很快就装满了,一人扯着一角,提出空地。看看,空场上的垃圾并没觉得减少,便又回去拾。这样来回拾了五六袋,才觉得gān净了些。太阳也到了正午,两人都热得不行,汗流满面,收了手。两人跑过空场后面的稻田,绕过几间房子,来到河边,下到埠头洗手。河对岸是个鸭棚,鸭子听到有动静,一迭声地叫起来,几乎将棚顶掀翻。蒋芽儿火了,拾了河岸的烂泥,朝鸭棚扔过去,嘴里喊:怕你!怕你!鸭叫得更烈了,带动一百米外另一户鸭棚也骚动起来。终于,鸭主出来了,一个女人横着竹竿子,朝她们喊着。隔了河,又有风,再加上鸭叫,听不见她说什么,只看见竹竿的梢对她一扬一扬,女人耳朵上的金坠子一晃一晃。她们便也不怕,对了她喊:碰你鸭子了吗?你看见吗?有证据吗?女人也听不见她们的话。双方就这么无声地喊了一阵。鸭子大约晓得没什么事了,倒安静下来,女人退了进去,她们也离了河岸。

 分手的时候,她们很热切地道着再见,约好下午碰头的时间。然后,蒋芽儿一闪身,消失在她家黑dòngdòng的店铺里面,秧宝宝三步两步蹬上楼梯。她这时方才发觉,她度过了一个多么漫长难挨的暑假啊!那些烈日下的午后,一切都静止着,白日梦似的。好了,现在蒋芽儿回来了,它们就又活过来。蒋芽儿真是一个jīng灵啊!她像一只鼹鼠穿行地下一样,穿行在这个又老又新的小镇子里,什么动静都逃不过她灵敏的嗅觉。她离去这一段日子,再回来,又有许多新发现。嗅嗅空气,气味大不相同。只这一上午时间,秧宝宝已经把张柔桑的友谊忘在了脑后,她们差不多已经重续旧缘,又要变成好朋友了。可是,谁知道蒋芽儿会这时候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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