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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34)



 丁字巷是一条老巷,台门里边,院子的青砖地,长满了绿苔。窗户上的木格子,本来雕着花,现在多半是朽了,断了木条。二楼的板壁墙,洇了水迹,一条一条的发了黑。屋顶好象承不住瓦了,低低地货下来,遮住了二楼的窗楣。要不是院里的几棵树,树之间扯着晾衣绳上,五颜六色的衣衫,墙角下一周盆花,有的开,有的谢,花事挺繁忙的样子,那么这院子就真要显出颓败了。这里住的人家多,院里的结构又很曲折,门里有门,天外有天。本以为就这么个院子,可是,从朝南正屋和东厢房之间的狭道走过去,竟又是一个院落,也有树,有地砖,有人家。走进低楼门里,一条走廊过去,又是一处院藻,不仅有树,有盆花,还有一眼井。小孩子玩捉迷藏最好了。还有,说鬼怪故事也最好,要把这些人家迁走,直接就可以演《聊斋》。可有这些人家在,就不同,人气鼎沸得很。柴火气,煤烟气,饭馊气,鱼ròu腥气,小孩子的尿臊气,都夯进板壁fèng,砖瓦fèng里去了。

 陆国慎的家,住一侧偏院里的西厢房,上下两间。楼梯,在迎门的地方,没有扶手。本来大约是油漆过的,现在已退成白木颜色,中间留下一行凹下的脚樱陆国慎的哥哥在柯桥工作,家安在那边。妹妹还未出嫁,在镇上的农业银行工作,几乎踩着她们脚后跟进了门。她骑一架鲜红的山地车,头发烫成很细的一曲一曲,直抵腰际。高腰牛仔裤的侧边绣着花,在脚踝这里开个衩。里面一件粉红短T恤,外面再罩一件白色镂空的线织衫。要不是亲眼看见,她踩着尖细的高跟鞋,噔噔噔地上了木梯子,你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样的老旧的杂院里,竟住了一位摩登女郎。她的鹅蛋脸形,其实与陆国慎还是像的,可是因为搽了粉,变得白而且平,就又不像了。

 姐妹相见,先是彼此调侃,一个说一个像大肚罗汉,一个说一个是妖jīng,然后一个就要去摸另一个的肚子。母亲这时则cha了进来,不让小的接近大的,生怕小的高跟鞋一蹩,撞到大的身上,动了胎气。这两个又非要挨着不可,撕扯一阵,终于,双双在chuáng沿坐定,肩挨着肩。这是一张旧chuáng,有帐屏,张了一顶蓝印花布帐,一边一幅挽起来,底下坐了两个大姑娘。从小在这张大chuáng上拱妈妈的被窝,头并头说话,一处长大。现在,一个要做母亲了,另一个也到待嫁年龄。别看那小的是摩登的装束,内心还是循着一代一代的古训,从小孩子到大孩子,从小姑娘到大姑娘,一节节地走过来。

 这两个坐在chuáng沿,看着面前的那两个,此时,她们拘束地坐在方桌一边,做客人的样子。妹妹陆国恬早听说过有秧宝宝这人,便问:谁是那乖宝?陆国慎不响,只是看着秧宝宝笑。秧宝宝怕陆国慎与她说话,红着脸低下头,蒋芽儿则回过头,下巴迅速朝她同学一点,陆国恬明白了。她端详一阵秧宝宝,说:我替你梳个头,这样好的头发,多难得。蒋芽儿立即站起来,替秧宝宝解辫子,秧宝宝略挣扎一下,就不敢动了。妹妹起身从chuáng旁边横放的一张三屉桌里,找了一段尼龙彩绳,又拿了几把各样的梳子,走过来。这时,蒋芽儿已经将秧宝宝的头发打散,让在了一边。

 陆国恬先用一把宽齿扁身的大梳子,将秧宝宝的头发通了一通。前一日方才洗过的头发,散发出香波的柠檬气味,还有小孩子的那种清甜汗气。头发披在肩上,乌黑的一片,把秧宝宝的脸衬得更小了。她又低着头,要是闪闪看见,就要说她是“六月雪”里的窦娥了。陆国慎却只是笑,笑出了声。秧宝宝抬起眼睛,飞快地翻了个白眼,嘴动了动,心里说:怕你!陆国慎更笑,却收了声。第二遍是用齿子较密地窄梳子,细细地通,一绺一绺地通。头发给通得又黑又亮,而且柔顺极了。再一遍,是用滚齿的圆梳,于是,光滑的头发又起了一层绒头,像罩了一面金网。这时候,秧宝宝就不像蒙冤的窦娥了,而是像外国电影里的公主。通过三遍,陆国恬放下梳子,张开五指,伸进秧宝宝的头发里,松松地往下耙,禁不住感叹道:要能换给我这头发,多少价钱不计的。感叹过了,就开始做新发型。陆国恬将秧宝宝的头发从正中间挑开,先从后脑顶上理出三绺,一边各一绺,中间一绺,编一股辫子。再从各边各理一绺发,编进去,又成一股。就这么一边添进一绺头发,一边往下编,编到底,再挽上来,从根上系一截花头绳。于是,颈后就垂了一个结实漂亮的麻花髻,秧宝宝变成了一个时髦的小媳妇。蒋芽儿激动得颤着声音说:夏静颖,你真是太好看了!出于安慰的xing质,陆国恬也给蒋芽儿设计了一个发型。也是从中间分头路,却贴了耳后编成双辫。为辫子粗一些,就将花头绳辟开,编进辫子里。这样,蒋芽儿就有了两条花辫子,也很活泼,就好像秧宝宝的陪嫁丫环。

 辫子编好了,陆国慎妈妈的点心也烧好了。是jī蛋面饼,不是用葱花盐,而是调进白糖,摊出来就有一层晶亮的糖色,huáng澄澄的,上面滋出极细的油珠子。每人泡一大碗“风消”――用柴灶,锅里不能有一点油星,稻糙烧锅,糯米粉调成又稀又筋的浆,悬着,只在烧热的锅底一沾,立即壳起一层锅巴,消薄消保掰碎后,盛在碗里,加上白糖,滚水一冲,滋养得很。现如今,柴灶少了,会做“风消”的人也少了,小一点的孩子,都有没听说过的。

 小孩子都是馋甜食的,所以就吃得十分满意。吃完点心,两人在院子里转了转。东厢房的屋檐下,有两上老伯在方凳上摆了棋局,她们看了一会儿,看不懂,走了开去。偏院外边的正院,比较热闹。有大人在骂小孩子,放了学后不回家,骂半天,只听屋内争着辩一句。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小孩,很危险地拿了一把菜刀,削一个南瓜。在一扇启开的门里,两个与她们差不多大小的女生,很诡秘地说着话,手里飞快地钩着花边。她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那两个与她们招呼,可进屋去看她们手里的花样。那两个却不看她们,只顾自己热烈地说话,翻飞着钩针。她们只得很无趣地走开了。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qíng,她们在院子当中茫然地站着,却有一个男生过来让她们走开,说这是他的地盘,说罢拖过一张矮桌,四边布上凳子,像是要吃晚饭的样子,其实呢,他娘刚在淘米。

 她们慢慢退回方才的偏院,回进陆国慎的家。房间里,那母女三人正在看婴儿的衣服,一件一件。花绒布的小衫,和尚领,斜门襟,不用扣子,怕硌着婴儿,而是用一条布带子,围在腰里,一系。花绒布裤,则不用松紧带,布带子一系。袜子,是两个小布袋袋,也是用两条布带子,一边一系。棉衣服,也是和尚领,斜门襟,棉裤的裤腰很宽,屁股这里特别肥,敞着裆,裤脚倒没有口,连着两个小棉布袋,看上去滑稽得很。陆国慎的娘说:看起来,你多是生囡,女儿打扮娘,你倒是比有喜前好看了。陆国慎说:生囡很好,我就喜欢囡,像这样的!她用下巴朝两个小的那边翘翘,秧宝宝往旁边站了站,表示和自己无关,心里却晓得陆国慎其实专说给她听。

 婴儿的衣服看过了又收起来,藏进柜子,说等陆国慎生了,娘看女儿的时候带去。然后将带来出空的篮子再装满,一个篮子里是一小包方才吃过的“风消”,一封芝麻核桃糕,再一个篮里则是一条腌青鱼。让秧宝宝和蒋芽儿一人一个提着,送她们出了家门。出门时,陆国慎一手搀住蒋芽儿的手,一手去搀秧宝宝。秧宝宝不能当了人家娘的面前耍xing子,就低头换一只手提篮子,让过了陆国慎的手。一咱上,她都走在陆国慎和蒋芽儿半步后面,陆国慎并不回头看她,只顾往前走。三个人前后跟着,走出老街,上了石桥,走在菜市场口上,天已有暮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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