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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36)



 秧宝宝贴门站着,企图朝里看,可门fèng紧闭,一丝空隙不留。什么动静也没有,连那些脚腱qiáng劲的jī都沉默着,传递出一种警惕的气息。过一会儿,那两人吸完一支烟,站起来,拍拍裤子后面的灰,推起自行车,故意大声地说:不让进算数,走了,走了,明日再来!说罢又悄悄将自行车原样架好,屏息等着。大家晓得他们是哄公公开门,都忍着笑,等着。半天,也没有动静。于是,人们又哄声笑了,两位gān部重新坐下来。有好事的女人自发地上前,咚咚地擂着门,威吓着:再不开门,要撬了啊!秧宝宝发起火来,奋力将那女人推开,说:撬谁的门?撬你家的门!大家又笑,笑秧宝宝原来很护家的,破屋当宝啊!就在这纷乱之时,院子里,忽然拔起一声吼叫,人们不由静了一静。这一声吼叫,嘶哑却高亢,有点像野shòu,只有秧宝宝听出来,公公在唱歌,唱的是:状元岙,有个曹阿狗,田种九亩九分九厘九毫九丝九,爹,杀猪吊酒,娘,上绷落绣,买得个娄,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勘边里种杨柳……随着公公唱腔有了板眼,人们才醒过来,轻松地笑了。两位gān部互相说:你会不会唱?与老头对上一段!然后站起来,再一次拍去裤后面的灰,说:要么去田里看看,将他的墓处理了。于是,就有人引路,往公公的自留地里去了。

 秧宝宝对了门里喊:公公,人走了,开门!回答她的是公公激越的歌声:杨柳高头延扁豆,杨柳底下排葱韭。大儿子又卖红菱又卖藕,二儿子卖葱韭,三儿子打藤头,大媳妇赶市上街走,二媳妇挑水浇菜跑河头,三媳妇劈柴扫地管灶头……这平直的歌调里,拼力挣着一股劲,叫秧宝宝害怕极了,她不由地挪动脚步,随着众人走去。人们绕过老屋,从两座低矮的院墙之间穿过去,再顺了一条田埂走一段,来到了公公的自留地。这是一块旱地,大约有二分,种了些毛豆。因为人力不济,毛豆长得不好。稀稀拉拉的豆柯里边,石块砌了一个方坑,半边的上方,两片石板架成一个屋脊。这就是公公为自己造的yīnxué。人们指点给两位gān部看,两位gān部戏谑地说:这yīnxué也忒简陋了,魂灵也关不牢的。人们便告诉道:虽然简陋,可公公却是用心用意,专程请了石匠来,凿了石方,放下,接fèng,才造好没几日,看,凿痕新得很呢!两位gān部说:要是新造的,就更错了,县里老早立法保护耕地,废除土葬,满墙张贴的都是:让得三分地,留给子孙耕。难道看不见?人们说:公家都造坟山,为何不让给子孙耕?两位gān部说:那是山地,不是耕地。人们就说:现在你们不是来了吗?来得及给子孙耕的!大家还都朝后站站,看那两人怎么动手。

 那两位gān部站在石xué旁边,就有些尴尬,真要动手拆人家坟,到底是怕伤yīn骘。太阳已经低到公路的路面了,有自行车在一道金光里驶着。这边呢,光是淡金色的,从贴地的豆河根里淌过来,淌过石板。石板上还敷着一层薄薄的石粉,看上去很新鲜。那两人嘴里继续嘀咕着,手抄在怀里,又站了一时,就有人说:其实这还算不得yīnxué,要埋了人才算呢!又有人cha嘴道:难道往自家地里栽一块石板也要立法吗?两位gān部想得了提醒一般,放下手来,说:反正不能土葬!就转过身子往回走了。大家随在身后,又涌向了村子。秧宝宝远远跟着人们,走到路上,回头看看毛豆地,地里面的石xué,xué上的石板聚了一些落日的光,又被豆柯挡了些,闪闪烁烁的。可这会儿,天真是有些暗了。那毛豆地,以及边上的几块菜地,都显得荒。那一点光,渐渐也流散了,露出灰白的颜色。

 人们拥着两个gān部,从田埂上走回巷道。这一次,他们没有在老屋跟前停留,径直走了过去。老屋的院门依然闭着,公公已经不唱了,沉寂下来。gān部的自行车丁零零地上了石桥。人们各回各的家,燕子也回巢了。这个寂寥的村庄,不期而至的一出戏剧,落幕了。秧宝宝站在老屋跟前,迟疑地用手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她移过身,躲到墙边一棵水杉后面,眼泪流了下来。她手扶着树,感觉到树皮粗糙的温暖。这是白昼太阳留下的热,也是树的体温,qíng意绵绵地抓挠着孩子的手心。风chuī着,树叶在很高的上方哗响。秧宝宝轻声哭泣着,不为别的,就为了公公,公公可怜,可怜,可怜!别人家的门里都飘出饭菜的香,惟有老屋,沉寂着,没一丝动静。秧宝宝光顾自己哭着,根本不会想到,在屋前边的空地边上一座无人的空屋断墙后面,也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从头至尾目睹了方才的一幕,此时也在哭泣。那是张柔桑。她们俩也都不知道,更远一些,其实也不远,就在石桥下面,娄底头,蹲了一个她们的同学,蒋芽儿,也在哭。应该说,刚才的一幕,她看得并不清楚,可是她嗅都嗅得到这个下午的伤心的空气。大众们都在嬉笑着,可是,孩子们都在伤心。

 暮色降临,将这三个哭泣的小孩子,罩在一种蓝灰色的影子里。她们身上的衣衫的诸多色彩,全调进了一种透明的颜料,变浅,变暗,沉暗中,有一层隐藏的明亮,这又使得颜色变轻盈了。在这样的色泽中,她们变得更小,而且更轻,她们慢慢地移出各自哭泣的窝,飘一般走动起来,悄无声息。泪痕都巴在脸上,喉咙口不时还抽噎一下,手足有些麻软,身子就好像不是自己的。她们散开在带些cháo气的薄雾里边,彼此也看不见,离开了这个村庄。

 第二天,上课之前,张柔桑走到秧宝宝座位前,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打开,是一团粉红色的开司米,还有一柄钩针。她迅速地起了一个头,手在秧宝宝眼皮底下翻飞一阵,立即出现一排辫子花,然后放在桌面上,走开了。只这几下,秧宝宝已经看懂了,拾起来试着。小心地送进钩针,绕了线,再抽出来,一股辫子花在针下显现了。蒋芽儿依在身边,看着她钩。三个人都没说话,静静的,然后,上课铃响了。

 接下来的日子,秧宝宝就是钩着这顶小帽子。总是这样,关键的时刻,张柔桑就会过来指点。并不说话,只是拿起来示范qíng地钩几针,再还给徒弟。蒋芽儿呢,偎在秧宝宝旁边,眼睛随着钩针,织出一朵一朵辫子花,渐渐地,有了帽子的轮廓。在这编织活里,她们小心里的一种痛楚,渐渐抚平了,变得十分安静。每天放学,整理好书包,背上肩,秧宝宝就取出编织活,一边走,一边钩。蒋芽儿勾着她的肩,一手替她拿着线团,看她钩。两人走出校门,走上校门前的新街,向东走去。街市熙攘进来,尤其菜市场口上那一段,人车都很拥挤。要放在过去,她们就要兴奋起来,东蹿西走的。可是现在,她们置若罔闻。难免有人撞着她们,连一声“对不起”都没的,她们也不去和人讲理,认了。两人专心在编织活里,走出了闹市口,街面宽起来,人群也疏朗许多。她们上了水泥桥,眼看教工楼就在面前了,却过到路这边,穿进一条狭弄,走到那二层水泥楼后面去了。

 那是蒋芽儿的新家,他们已经搬过来了。原先的家空着,等人来租赁。她们来到房子后面的空地上,现在,这里略略打理一遍,门前铺了大约三十平方米的水泥地坪,西北角,毛竹搭了一个棚,堆放木材,四周用竹片临时围了一圈篱笆。她们就在毛竹棚底下,爬到方子上坐着,继续钩帽子。这活儿,秧宝宝从来不在李老师家露的。太阳低下来,棚里反倒有了光,不见那么暗。房里传出来,蒋芽儿妈妈的念经声,有些像哭,又有些像唱,总之,单调。但些时听来,却很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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