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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39)



 现在,老大的一边一个耳朵各架了一根香烟,好像耳朵上又长了一对耳朵,就变得不那么凶恶,而是有些滑稽。可小毛还是怕他,一动不动。秧宝宝可不管他,从船帮俯身下去,将手浸在水里。被太阳晒暖的水滑丝丝地从指间溜了过去。因为车辕压了船,船并不晃动,老大也没有看他们。所以,小毛也学着去划水了。这样,就可感觉到船速,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缓慢。前边又有一个埠头立了人,身边是几坛老酒,上了船,再接着走。走过一带宽阔的水面,忽然,耳根“刷”地静下来,机器轰隆,鸭鸣,全都止了。前边,两岸相近处,柳树几乎携起手来,底下是一弯石桥。周家桥到了。

 此时,可听见浆下的水声了,哗哗的,一股一股,船进了岸间。有清脆的剪声――剪螺蛳的尾巴。船靠在一个埠头,顾老师与老大jiāo割了船钱。正在淘米的女人欠了身子,让船上人上岸。

 近午时分,岸边木廊下,聚了几个人,在看盆里的活鱼。顾老师带了两个小孩,走进一条巷子。巷子一侧拉出一个凉棚,底下摆着肥皂,糙纸,火柴,胶鞋一类杂物,店主在棚下捧一大碗面吃。石板路就好像用墨线勾过一般,黑是黑,白是白。有女人拎了酱油瓶迎面来,问他们找谁家。顾老师告诉她,女人“哦”了一声继续走自己的路。顾老师带他们从巷口拐过去,进了又一条横巷。巷口是个裁fèng铺,窗户里望进去,只见一桌面的布料,上面放了一把木尺,还有一块滑粉,裁fèng跑出去了。这条横巷的尽头有一扇铁皮门,门口覆了些藤蔓植物,那老友就住在里面。

 老友其实算得上顾老师的老师,要比顾老师年长,却不让顾老师叫他老师,说无以为授,何以为师?顾老师就在他的名字“仲明”后加一个“公”字,为“仲明公”,表示敬意,听起来就像一个古人。事实上呢?老友要是古人,也是个古代的种田人。他是横宽的身板,脸形也是横宽的。吊梢眼,平颧骨,短鼻梁,与本地人的脸不太一样。关于这个总是,老友是做过一番研究的。他查证道,历史上此地曾经有过北人迁徙过来。应该是元代,忽必烈打天下,蒙古人进了中原。《南村辍耕录》里,曾经记载过这样一件事qíng。延佑年间,蒙古大官来到浙江巡察,此地的蒙古移民,诉苦说水土不服,要求安排去别处居祝因为这些移民全是叛党,所以蒙古大官便不客气地拒绝了。老友自称就是这帮人的后代,并且说,凡是能从迁徙中传下来的血脉,必是非常qiáng壮。果然,老友他特别健硕,皮肤发出桐油的光泽,花白头发推得极短,显露出巨大的头颅,卷起来的白衬衣袖口里,伸出的小臂,肌腱结实有力。要不是耳聋,真看不出他是七十多岁的老者。也因为耳聋,他说话就很响,那嘹亮的喉咙,就又忒不像老人了。

 就这样,顾老师和老友吊了喉咙叙旧,隔院听了会以为在吵架。秧宝宝和小毛坐在一边吃花生,喝炒米白糖茶。老友的老太在灶间炒菜。

 老友家的这个院落是从大院里隔出来的一个小偏院,另外开了门,里面的格局就有些绕。门朝西,进去,走过一个极窄的过道,朝北拐,拐进一个低矮的门dòng,顶上是谁家的屋,听得见咚咚的脚步响。要是有兴趣,踩一个凳子,仰起脸,眯眼从顶上的木板fèng里看,能看见那走路人穿的什么鞋袜。走出去,再朝西过一个门,便见有一个小小的,三步深,五步宽的院子。院子后面,是两间东厢房。这就是老友家的院子了。院子虽然小,花糙却很茂盛,种的最多是藤蔓植物,爬得满壁满墙,中间偶有一些花朵,粉红的蔷薇,粉紫的紫藤。院中央,有一个大石鼎,内外都布了绿苔,里面养了金鱼。秧宝宝和小毛,吃喝完了,就过来看金鱼。小毛一直贴着秧宝宝,秧宝宝也由他去,好像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顾老师又不管他们,就剩了这两亲人,要相依为命了。看一会儿金鱼,老友的老太倒过来找他们,端了半淘箩毛豆,请他们同她一起剥毛豆,一边给他们讲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讲的是绍兴人到上海,看见外国人欺负huáng包车夫,飞起一脚,正踢在外国人心口窝,当场吐血,躺倒。这时候,红头阿三,就是印席巡捕赶到,将绍兴人捉进巡捕房。巧得很,当班理事的正是一位绍兴师爷,一对口音,两人对上了,立即起了同qíng心,决意要放他,就问道:你可晓得三十六?绍兴人一听,就明白了,不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吗?连忙回答:三十六我晓得的。绍兴师爷一拍桌子:把三十六替我喊来!立在旁边的巡捕,以为绍兴师爷是让他去找同案犯,就让他走了。事后,师爷反倒有理了,问那红头阿三:人呢?怎么不回来了?去寻啊!这是第一个故事。第二个故事,也是讲绍兴人到上海,不过,这次到上海的,是一个师爷。

 绍兴师爷想到上海去玩玩,开开眼界,这天就去了。身穿土布长衫,脚穿布鞋,头戴秋帽,在马路上逛来逛去,看见了许多新奇东西,不知不觉就以了中午。来不及回亲戚家中饭,就走进一片二层楼的面馆,上了二楼,挑了个雅座。一位堂倌过来问他吃什么,他说吃碗阳chūn面。堂倌本来就看他土气,又听他是吃阳chūn面,立即赶他下去。原来有一张公告,上面写明,吃大ròu面,楼上雅座请,吃阳chūn面,楼下请。绍兴师爷再看一遍,发觉公告上并没写吃小ròu面应坐何处,因此,他就搬条板凳,横在楼梯中间坐下,声称来吃小ròu面,把顾客全堵在楼梯两端。不让他堵,他就讲他的道理,结果扭进了衙门。审判官也以为他的道理对,把老板判打四十大板。从此,上海人再不敢小看绍兴人了。这是第二个故事。待要讲第三个故事时,老友在那边叫道:老太婆,上酒来!

 老友喝了半斤huáng酒,便起身离桌,到另一张临窗的案上,铺开了纸。顾老师晓得老友是要作画了,也跑过去,替他研墨。小孩子本来吃饭就没耐心,这时候就跟着过去,立在一边看。此时,老友的脸膛红通通的,眼睛cháo亮。他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粗笔,砚台上一滚,将顾老师磨出来的那点墨汁全吸进去了。先停着,那墨因为浓,并不往下滴,只是将笔毫涨得发鼓。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地,一送笔,纸上一团浓黑yù滴的墨迹。几乎能感觉出,老友他慢慢地运了气,呼吸变得平缓均匀。他侧着笔,用按扁的笔锋,细细地描出一线。真想不到啊!一双种田人的粗手,画出这样细致流利的墨线。一朵荷花出水而来。老友在画底下签上落款,年月日,又盖上一个鲜红的印章。顾老师轻轻地揭起来,放到一这,这边又铺开一张。这一加是满塘的荷花,角角落落都铺满了,千株万株的气象。顾老师在旁说了一句:此是盛秋之时啊!老友就说:你是懂我的。接下来的一幅,则是残荷了。可残相也很好,疏朗的叶梗,错落地搭着,其间透着光。再下来,就是一池的莲蓬了。

 老友说:这几幅算我送给令爱,开张志喜,下一回画了,再与她拆帐。老友看看秧宝宝和小毛,又说:这两个小人儿很乖,我一人送一只秋虫。说罢,动手裁下两页尺方,换一支小笔,平了笔锋,在纸上扁了几回,就出来一只青蛙,蹲在一张荷叶上。再一张,淡淡划了几道,尖起笔,飞快地写了一个字,写毕,却不是字,是一只蟋蟀,在糙丛里听动静。将画好的画铺开在chuáng上,案上,众人回到桌上继续吃饭。酒再温起,菜再热上,吃了一时,忽有人来,问是不是有从华舍来的客人?因有一条船三时多往那里去,要不要搭乘。本来打算乘三轮车回去的,但毕竟土路不太方便走,有船自然好,赶紧答应下了。一看,时间已是下午二时半,就加快吃喝。老友正在兴头上,新得的几张碑拓还未给顾老师看,就留他们住一宿。顾老师说:我倒不要紧,两个孩子第二日一个上学,一个上幼儿园,今日必得回去去。老友说:那样,你留下,小人儿回去,就这么定了!一想也无甚不可,于是,就催小孩子快吃。这边,老友取来一截毛竹筒,中间的竹节已经凿通,将画卷起,装进,两头用蜡纸蒙上,扎上细绳。老太装了一小篮鲜菱角,再有一听上海奶粉,又让每个孩子手里握一把莲蓬,一起送他们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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