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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52)



 一次xing纸尿布是陆国恬送来的,说一张尿布可管六个小时。人们便怀疑地说:六个小时,那将有多少尿?起码要有两斤吧,绑在身上,不要说是刚出生的婴儿,换一个大人试试!所以,万万使不得的。可是,陆国恬说,现在她的同学生下孩子,都用这样的一次xing尿布。人们就说:那是大人懒,要是大人勤,谁舍得将尿布一捂六个小时?闪闪正好上来拿东西,听见这话,笑道:好像人家都在nüè待婴儿呢!说罢,又下去了。李老师则出来斡旋:备是要备一包的,要是出门做嬉客,就不用带尿布了。关于尿布的问题结束了,接下来看的是一个吸奶器,也是陆国恬送的。陆国恬可真是个新派人,送的东西都带有革命xing。据称,这个吸奶器是套在母亲的xx头上,通过吸奶器的奶嘴送进婴儿嘴里,为的是防止xx头被婴儿叼破。众人又哗然:还有不叫小孩叼xx头的吗?不叼xx头,能认亲娘?这都是没做过父母的人想出来的名堂。从前华舍镇,有个女人,生下儿子,一叼她xx头,就甩开,一叼就甩,原来她的奶是苦的,这女人的命苦不苦?这一回,李老师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辩角了,站在一旁抱歉地笑着。

 秧宝宝悄悄地走了出来,蒋芽儿跟在后面。没有陆国慎,事qíng总是不一样。尽管,尽管秧宝宝还是不和陆国慎说话,可有陆国慎和没有陆国慎就是不一样。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阳台,穿出客堂,下了楼,被画廊里面的闪闪叫住,让她们进去帮忙。帮什么忙呢?搬东西。凡是花,月季,凤仙,栀子花,海棠花,如今都凋敝得很,就统统搬上楼,放回阳台,只留下常青的,观叶的植物。一进,这两个小工,端着花盆,一趟趟上下来回跑,不一会儿便气喘流汗,腰也佝偻了。闪闪就说:还没到冬至祭祖,怎么就磕头了?秧宝宝直起身,斜过去一眼,说:你自己怎么不搬?闪闪看她一眼,半一个条案横在肩头,然后,一手提起一个花盆,腰不弯,气不喘地上了楼。这就是闪闪敢说话的原因,她能gān。秧宝宝憋足气,也像闪闪那样,一手拿一个花盆,手拿不住,就屈下身子抱起来,蹬上楼去,再屈下身子放地上。李老师看见了就说:当心别了腰!闪闪说:她有什么腰?三寸丁长的人。秧宝宝又能说什么呢?什么也无须说,闪闪又不是陆国慎。

 花盆搬走了,只剩下两棵guī背竹,一盆万年青,还有一盆铁树,分置在四个角上。房间显得疏阔多了。上回,周家桥老友画的四幅荷叶,只剩三幅,其中一幅让顾老师送给另一位老友了。顾老师的百子图半卖半送地出手了,新一幅还未画出来。欧洲风景画,送是送的多了,卖只卖出一幅,就是抄书郎买走的。倒是闪闪做的风铃,最大的一串,叫人买走了。于是,房间上方,也空阔不少。当然,多出一架衣服,依墙立着。除了陆国恬,闪闪别的一些女同学,也拿来一些七成新的代销。闪闪gān脆将自己不爱穿的时髦衣服也挂了出来。这些衣服,现在差不多是唱主角了。当然也是看的多,买的少,但到底使这店铺热闹了一些。蒋芽儿的妈妈送来几尊瓷观音销,造型均很呆板,工艺也粗糙,连嘴唇都点不准颜色,歪着,看上去就像有两张嘴。但这店铺是租人家的,又一点不讲究租金,就没法推辞了。迎门的地方,还放有一个洗脸盆,里面浮着陶土的小人儿,提起来,对准人,便撒出尿来。是一个同学从宜兴那边批来的,分给闪闪一点。

 这会儿,闪闪收拾了一遍,小店略显出点新气象,又鼓起一些劲的样子。忙完,闪闪在书桌后边坐下,不再理睬她的小工们。自顾自地从抽屉里拿出一面镜子,端详着。端详一会儿,再取出一套化妆盒,开始化妆。湿海绵细细擦净脸,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一些透明液来轻轻敷上,手当风扇,扇了几下,让它晾gān。薄而匀地擦上一层rǔ液,再晾一会儿,开始上粉,闪闪的脸渐渐变得很白,很细嫩,原先有的一些雀斑都隐去了。她每完成一道工序,就要左右侧着脸,从不同角度端详一遍。她很投入,完全把秧宝宝和蒋芽儿忘记了。但同时,她又好含像走着神,在想其他什么心事。匀整了脸,她拿出一个镊子,凑近镜子,将几根凌乱的眉毛拔了去,开始描眉。她并没有照一般描眉那样,描成漆黑,而是用笔尖沾了一种深灰带紫的眼影粉,一笔一笔扫上去。奇怪的是,眉毛并不显出灰紫,也是黑的,但不是那么对qiáng烈的黑,而是比较自然。这两个小孩子也入了神,挤在跟前,差不多要碰着闪闪手里的眉笔了。眼影粉是分两层,一层ròu红,从眉毛底下开始,由浅渐深,在眼睑处,再加一色黑灰。描眼线是细工,闪闪抬眼看她们一下,她们不由共同朝后退了退。闪闪将眼线笔削尖,几乎是对准了眼眸,移过去,留下一条极细的墨线。这还不够,闪闪又拿出棉签,在细墨线上擦一道,将墨线擦得略有些糊。本来就够大的眼睛,忽然就陷入一圈黑晕之中,变得神秘,朦胧,幽深。这一回,闪闪端详得比较久了。她在镜子前停了一段时间,一动不动,两个小孩子,敛声屏气,等待着。良久,闪闪抬起手,用一柄较粗的笔,扫上腮红。以下的工作就比较快速,描唇线,点唇膏,最后再上一层定妆粉。

 好了,一个美人在眼前。那两个睁大眼睛,发不出声来了。美人对着镜子,慢慢地眯起眼睛,停了一时,再慢慢睁开眼睛。然后,就不动了,神不知游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房间里很是静默,半天,听蒋芽儿喉咙口咕咚一下,发出一种惊叹的声音。这声音将美人唤醒了,她向两个孩子转过脸,一笑,这一笑竟有些?人。人,要美过头了,就多少有些恐怖。她笑着说:像不像妖jīng?两人不晓得如何回答好,停了会儿,迟疑地摇摇头。美人收起笑容,生气了。她抓起一个瓶子,愤然向手心里抠着,抠出一大团rǔ白色的膏液,一下子抹了满脸,美人一下子成了历鬼。白色的rǔ液转眼间搅成了乌,青,红一片,一双奇大的眼睛就在后面闪光。历鬼似乎有意地,将脸上乌七八糟的颜色调了很久,还不时咧一咧嘴。稀脏的颜色里就现出两行白牙。终于调够了,这唬人的把戏玩得有点乏味了。抽出两片纸,糙糙将脸抹一遍,历鬼又变回闪闪。这一个闪闪,比先前的那个有了什么主意,神qíng不再是恍惚的。她伸手“啪”一声将镜子拍倒在桌面上,站起身来。

 这天晚上,亮亮从柯桥医院探视回来,说预产期到了,但陆国慎却没有什么动静。医生说不要紧,等两天看看。虽然有医生的话在,可终究是令人不安,大众孩子都有些沉闷。前后相继吃罢晚饭,闪闪将哥哥喊到她的房间里,还有小季,三个人商量什么事qíng去了。李老师在厨房洗碗。不用人吩咐,秧宝宝自己擦拭了桌子,扫了地,又将剩菜用网罩扣在桌面上,自己在一边做作业。小毛很乖地坐在沙发上看一本图画书。因李老师不让妨碍秧宝宝做作业,看过新闻联播后电视机就关了。客堂里很寂静,李老师从厨房出来,看两个孩子一点不叫大人cao心的样子,到底因为有心事,顾不得表扬他们,也只是拾了一张报纸,在一边静静地看。

 电灯很危险地闪了几闪,然后灭了。先是一片漆黑,人都在原处不敢动。略停一会儿,适应了眼前的黑,窗外透进的天光,依稀映照一点轮廓。那三个人从房间里摸出来,两个男的找出电筒,准备查看电表的保险丝。闪闪则说:慢!到阳台上一张望,见整幢楼房以及对面蒋芽儿家,路灯,华舍大酒店,全是暗的。说:不必查电表,是停电。大家便释然,从抽屉里取出蜡烛,分派给各人,点上。远近处的工厂,一下子也止了机器声,隔壁人家的说话声一下子到了耳边。过了一时,有一两家自备供电设施的,又陆续响了起来。房间里亮了几盏烛光,摇曳着,小毛不知不觉倒在李老师怀里睡着了。李老师抱起他,送往闪闪房间,嘴里喃喃了一句:早不停,晚不停,偏偏今天停电。要说,李老师的牢骚是没有道理的,为什么是“偏偏今天”?“今天”为何偏偏不能停电?当然,这是不言而喻的。一阵忧惧抓住了秧宝宝的心。她没有心思做功课了,呆呆地望着烛光。明天,明天,陆国慎会怎样呢?唉,陆国慎啊,满街满市的小孩子,偏偏陆国慎生一个,会遇到这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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