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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6)



 她们走出巷子,从另两座山墙之间出来,又回到河边。这两座山墙相当高大,她俩站在底下,只是小小的两个人儿。太阳这会儿疲软了一些,光转成姜huáng的,老街就变得鲜艳起来,像一幅油画。这两个小人儿漂亮的衣裙使得这幅画面活泼了。她们站在高大的山墙底下,商量下面去什么地方。在她俩商量事的时候,老街的西头,河道稍微开阔一些的地方,停了一艘大船。大船靠了岸,伸几块跳板,跳板搁上河岸时发出“嘭嘭”的响声。然后就有人担了桶,踏上跳板,一左一右从船舱里舀了水,再挑走。挑水的人渐渐多起来,络绎不绝,从她俩跟前过去,互相吆喝着:鉴湖水来了!

 此时的老街喧嚷起来,人们从几领桥上过往着,店铺里也略有生意了。河边石阶上,有人蹲着涮洗拖把,jī笼,抹布,水被搅得哗哗作响。洗东西的人隔了河说话,为使对方听见,声音放得很大,可还是河面上漂散了。

 两个孩子说了会儿事,走上另一领小桥,从两个杂货铺间穿出老街。因为跑得太快,将其中一家铺子上一双下秧田的水靴碰落下地,老板就叫:当心魂灵跑落!太阳又向西移过一步,在她们身后,老街褪去姜huáng的底色,还原了黑和白,真正成了一幅中国水墨画。所有的细部都平面地,清晰地,细致地呈现出来,沿了河慢慢地展开画卷。

 老街外面的新街,这会儿可热闹了。菜市场又开张了,那些打工仔打工妹们买了菜,有的乘了三轮车往回走。所以,三轮车也熙攘起来。另外呢?路边的树底下,架起了几处锅灶,老板弯腰在方桌案上切菜配菜,洗鱼的水连同鱼肚肠一起泼出去,路就变得滑腻腻的。柯桥的矿泉水车也来了,停要路边,两块钱一塑料桶。路南边,离菜市场一百米,有一片空地,种了十数棵桑树,树底下,摆了落袋桌(台球桌),几个外乡人,赤了膊在打落袋。她们两人,在落袋桌边停了一会儿,看他们击球。其中一个,颈上系着红丝线,挂着沉甸甸的一块玉,回过头看她们一眼,脸上是有些凶恶的表qíng。这一加,连蒋芽儿都害怕了。两人返身离开了球旧,上了水泥桥,走过一段,蒋芽儿伏在秧宝宝耳边说:他们在赌博!

 她们看见了教工宿舍楼,一起快步向前跑去。天边上升起了红云,渐渐铺开,铺开,铺展了天空。很远的地方,有一群燕子在飞,上上下下,滑翔着。秧宝宝钻进门dòng,上了二楼,用李老师配给她的钥匙开了门。李老师家的人都聚在客堂里,闪闪在电视机前放张木盆,给小毛洗澡,一边看电视里的卡通片。桌上的饭菜也放齐了,顾老师和女婿小季喝着啤酒。只少了一个,亮亮,他早上回杭州的大学了,他正在那里读研究生。此时呢?正打电话来,陆国慎就在与他通话。电话正巧在电视机旁边的小柜上,所以陆国慎就不时要将电视的音量调校闪闪呢,再把音量调大,嘴里说:十八相送才唱过,就唱楼台会。陆国慎不理睬,再将音量调校李老师听见门响,回头看是秧宝宝,就说:秧宝,这么晚回来,做什么去了?家里人急煞。秧宝宝自知是晚了,低了头在门边换鞋,不说话。闪闪代她回答道:做什么?做嬉客!做嬉客就是玩耍的意思。秧宝宝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头颈硬硬地从人丛里穿过去,走出阳台门,向那边房间走去。将书包往自己chuáng上一放,坐在chuáng沿上。房间里略有些暗,chuáng边,墙角的暗里,有几个蚊子嗡嗡地飞。窗下的书桌上晾着一幅尺方,上面写着一个“鹅”字,墨迹已经半gān,未gān的那一点微弱地起着反光。

 有人影从纱窗上掠过,门开了,一个人走到她身边,拎起她的书包,解下系在书包带上的纱布袋,里面装着吃空的饭盒,菜盒,还有水瓶。秧宝宝有一时恍惚,以为是妈妈,可却是陆国慎。陆国慎朝她笑笑,一手提着饭袋,一手拉住她的手,秧宝宝乖乖地站起来,随便她走了出去。

 吃过饭,洗过澡,换了短裤圆领汗衫,辫子盘在头顶,横cha一根织毛衣的竹针,颈后散落着一些碎发。李老师将方桌上的东西搬开,铺上一张报纸,让秧宝宝在吊扇下做功课。方桌的一半都叫闪闪占去了,摆着五颜六色的教具,苹果样的算盘珠什么的,正在备课。在秧宝宝和闪闪之间的那一边,挤着陆国慎,填一张报表。这家的男眷,则各归各房间去了。李老师凑得很近地看电视,电视机的音量调得极劲,几乎听不出来,是为了不要妨碍她们。秧宝宝将自己的书本往边上挪挪,示意陆国慎可以坐宽舒一些,陆国慎很感激地点点头,动了动身子,却并不挪过去。两人之间就有了些友qíng。就在这时,阳台下面响起了蒋芽儿的声音:夏静颖!

 秧宝宝抬起头,正好对了闪闪的眼睛。闪闪蹙着眉,好像在说:还出去!秧宝宝刷地站真qíng烟为起来得太猛,将椅子推得“砰”的一声响。转身到门口,一左一右换了鞋,也不系扣,就这么跑出去了。

 楼下的蒋芽儿,也是这样洗好澡的一身装扮,手里还拿了一把细木镂空折扇,对着秧宝宝的鼻子扇了扇:香不香?檀香。只闻见一股很古怪的香气,木头和某种香jīng混合起来的味道。蒋芽儿说:在房间里热不热?乘风凉去啊!两个就过到路北边。

 路的北边,斜过去一些,做成凉亭样式的镇碑,高出地面几级台阶,有里外两围水泥护栏。暗暗的,没有灯,却看得见那里已经坐了一些乘凉的人。镇碑面南而立,东面延向柯华公路,南北向,往柯桥,绍兴和杭州。从镇碑再斜过去的对面,也就是和教工楼一边,再要往东,有一幢两层的水泥楼,四四方方,也和那些纺织厂的车间差不多的格式,但是呢,门的上方却架着霓虹灯。这会儿,红的,绿的,还有一种幽暗的紫,都亮了起来,亮出五个字:华舍大酒店。二楼一行铝合金窗户里面,隐约着有暗红与暗绿的光。四周是空旷的,那一点儿光也并不显得亮和热闹,反而,有一种寂寥似的。

 这是镇子的入口,在水泥路的两边,稀疏的几幢房子之间,是还未平整完的稻田。田中间,有人在乘凉,听着半导体收音机,顺耳传过来一些杂音。这儿果真凉快。风,细溜溜地溜过来。白日里的拖拉机,三轮车,这时也都走净了,耳根子便静下来。月亮还未升起来,星星却已经出来了。趁着星光,依稀可见稻田里乘凉的那个人,坐一把破藤椅。碑上的刻字也显出来一半,但依然辨不清,只看得出些横竖笔画。人们在凉慡的细风里,说着闲话。

 乘凉的人多是镇上工厂里的外乡人,打工仔和打工妹说着四川话,安徽话,各路乡音。说着说着,渐渐就让路给几个本镇人。那几个本镇人也是青年,牛皮烘烘的,争相说着故事,比试谁的故事惊人。他们的声音高起来,就将人们的耳朵吊了过去。大概因为是徐文长的家乡,此地人都会说故事,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听的人一多,就越发起劲,说得详细。第一个青年说的故事是关于房子。

 有一个老板,造了一幢五层楼的房子。大理石铺地坪,单是厅中央一块牡丹花,就要两万元。楼梯是木扶手,铁镂花,大转角的楼梯,也是大理石的梯级。每层楼有一个洗澡间,各不相同,有莲花样的澡盆,冲击按摩式;有冲淋房;甚至,还有桑拿。每个洗澡间都有电视机,泡澡时可以看。电话是当然有的,就不消说了。这五层楼是这么分配的:底层是门厅,不派什么用场;二层才是客厅,饭厅;三层是卧房,卧房的地板是红木地板,皮鞋踩上去,当当响,不像木头,倒像铜;四层是游戏室,有卡拉OK,有落袋桌(台球桌),有麻将桌,有健身器,带桑拿的浴间就在这一层上;五层呢,是客房,就像旅馆一样,楼梯口放个柜台,往里去,走廊两边各是房间,每个房间都是标准间的样式。五层上面,其实还有个顶楼,尖顶,堆东西用。这些楼层除去方才说的楼梯外,另有一加三菱电梯上下。这样大的房子,老板家有几口人呢?三口。而且因为老板很忙,老板的朋友也都是忙人,四层的游戏室,是很少光顾的。再有了,老板所在既是个偏僻的地方,又不够偏僻,因为离柯桥,绍兴,甚至杭州,都是不远的,所以也很少有客人要在他这里留宿。因此,他们家实际上使用的,只是底下的三层,上面三层都关煞,电梯也关煞。此地的电压又不稳,点个电灯泡还要时时闪呢!电梯要是行到一半停止,怎么办?就这样,老板一家三口在这大房子的三层楼里生活着。到了年底,老板的娘子要扫尘,就扫到上面几层去了。这时候,她竟然发现,顶楼上住了一个人,在杂物中间辟出一块地方,架了chuáng板,甚至还生了一只煤油炉,炉上炖着鸭汤。你们说奇不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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