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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60)



 妈妈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又将门掩上,回到穿廊前头,摸钥匙开了东西厢房。上回撩起的帐子,如今依然僚在帐顶上,露出chuáng后的橱柜,箱笼。妈妈开箱翻出几条棉絮毛毯,打成一个包,准备带去绍兴,给秧宝宝做铺盖。又捡出一堆鞋,全受cháo生霉,又gān瘪走形,没一双秧宝宝再能穿上的。妈妈骂了秧宝宝一声:吃人的脚!将鞋归进一个纸板箱。秧宝宝爬上chuáng,又去检索橱上的抽屉。可拉开抽屉,看见那些成年累月的灰暗杂物,兴致一下子没了。推上抽屉,又下了chuáng。百无聊赖地站一会儿,就走到了西厢房里。米缸,面缸,旧自行车,破纺车,和一些犁耙农具,依然放在原处,占了半间屋。那套沙发木坏孤零零地垒着,其中一只单人的,卸下来安在屋角,旁边是公公的chuáng。公公的铺盖枕全收走了,只剩一张光板。秧宝宝忽有些害怕,她好像看见公公坐在chuáng上唱歌的样子。坚持一会儿,还是掉出来,站在院子里,微微打着颤。院子的地上全是阳光,可她还是害怕,老是有公公的身影,走来走去。忽然,背后传来“砰”的一声响,她几乎尖叫出声。掉过身去,原来妈妈找了块木板,在钉穿廊底上通后院的木门。秧宝宝赶紧过去,帮妈妈扶了木板,让妈妈腾出手,拿钉子,敲榔头。钉上门,再钉窗,最后,将穿廊这头的门也钉上了。这一下,老屋便被封住了。

 这天的中午饭,是在沈娄妈妈要好的小姐妹家吃的。蒸了霉gān菜ròu,又切了咸鸭,五香茶叶蛋,清蒸鲫花鱼,烫huáng酒。小姐妹问妈妈老屋如何鼾,妈妈说也想不出来。卖是卖不出手的,住又不可能,暂且这么封着,不管怎么说,后院里还有几个yīn人呢!小姐妹说:难免就要荒了。妈妈道:已经荒得吓人了。大人们说话喝酒,秧宝宝只是扒饭,不一会儿就吃好了,离了桌子,在门口站着。小姐妹家的房子是三兄弟合造的,连成一排,有点像秧宝宝她们的教室楼。三层,门前一条长廊,可彼此走通。水泥方柱撑顶,楼顶是平台,可晒稻谷,麦种,菜籽。底层长廊前,水泥铺了地坪,三家合打一眼机井。此时,其中一们妯娌正在进边地上斩羊排,地上一片血糊,边上立了几个小孩看。这一家是做羊ròu买卖的,收购了羊,宰了,分部分斩开。烹的烹,煮的煮,送去近处几个镇上卖。这时,从前边一排楼转出一个人,穿一件橘色的羽绒衣,袖口,底边,帽圈,领口,镶鼠灰色人造毛,头发编成两股辫子,辫梢上系着彩色丝带,脚上穿一双半高的蓝色小靴子,靴口也镶着皮毛,不过是白色的。这个绚丽的小人儿,低着头,慢慢地走过来。走到这一排楼房跟前,走进与秧宝宝隔一扇门的门里。这个人是张柔桑。

 秧宝宝听见那边屋里传出热qíng的招呼声,过一会儿,主人搬了几张竹椅出来,放在廊下,阳光正好照在那里,照在张柔桑身上。张柔桑低着头,在一堆毛线织物上挑着针脚,手飞舞着,令人眼花缭乱。女主人在一边看,仆从似的替她放着线,嘴里啧啧地夸奖,赞叹。看斩羊的小孩儿,现在又围拢到张柔桑跟前,秧宝宝只能从人fèng里看见张柔桑。她觉着张柔桑也看见了自己,因为她始终低着头,不往这边看一眼,秧宝宝便也不往她那里看了,转过头,看娄底。石板桥上,立了一个男人,背了半片猪,回答着人们的招呼。过了一会儿,妈妈就叫她走了。

 回李老师那里,是小姐妹送她们母女的。用自行车驮着她们带走东西,还有她送妈妈的东西,一条腌ròu,一大包霉gān菜。秧宝宝依然坐在妈妈的书包架上,两辆自行车一并往镇上去。飞快驶过老街口上,驶过水泥桥,停在了教工楼底下。上楼推门,见客堂桌上放一个大包,是李老师送秧宝宝的东西,有新书包,笔记本,铅笔盒,一件毛线衣,一双旅游鞋,还有些吃的:蜜饯,米花糖,自家炸的五角星泡夫。妈妈喘息未定,便到李老师房里收拾秧宝宝的东西。秧宝宝也跟了去,留下小姐妹自己同李老师应酬。妈妈将秧宝宝的衣服从柜子里拖出,一件件理好,见其中有一顶粉红色开司米小帽,问是谁的。秧宝宝一把抢过,跑到陆国慎房间,陆国慎正伏在睡熟的小好身边,用一把小剪刀剪她小手的指甲。秧宝宝将帽子往小好枕边一放,不看陆国慎一眼,跑了出来。

 秧宝宝的东西很快收拾停当,来的时候不多,以后又陆续往这里拖一点儿,拖一点儿,不知不觉,此时已经是两大旅行包。加上方才从老屋带来的,李老师送的,满一地的行李了。李老师家的人都从各房间里聚来,人多,东西多,又要说上路的话,又要说道别的话,要互作介绍,要互表谢意,再要争着拿东西,喧喧嚷嚷着出了门,下了楼,过到路对面,到镇碑处去候中巴,前前后后走了一片人。走过蒋芽儿门前,陆国慎说:秧宝,不去和蒋芽儿讲一声,今后不知什么时候见面呢!其实蒋老板已经往楼上喊了两声,蒋芽儿就是不出来。忽然间,闪闪又站住了,说忘了一件东西,让秧宝宝跟她回小店去。秧宝宝跟了她穿过街面,进了小店。闪闪从墙上取下那幅蟋蟀画,周家桥老友画给她的,当时,闪闪说好,借它挂一挂,走时让她带走。闪闪把画塞给秧宝宝,说:原以为我先走,结果却是你先走了。墙上又少了一幅画,更加空阔。这个热火火的小店,终显出一些败落气。秧宝宝将画抱在怀里,转身走出小店。

 停了一会儿,大家话都说得差不多时,去往绍兴的中巴开到了。拉开车门,让秧宝宝先上去,再一件件东西递上去,妈妈最后一个上来。秧宝宝一直埋着头,下巴颌抵在怀里的画框上,无论车下人怎么喊:秧宝,再见!秧宝,下一年再来!她就是不探头。她还听见妈妈骂她没良心,代她向李老师道歉。然后,在一片热烈的道别声中,车开了。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沿着柯华公路,向东开去。这镇子渐渐地抛在了身后,它的腥臭的气味渐渐地抛在了身后,它那始终蒙了一层雾,模糊着视线的空气,在了身后。它这黏稠沾手的,不断渗出浓郁体液的小镇子的院墙,房屋的山墙,青砖地,青石板桥,瓦呀,砖的,一并在了身后。它是那么弯弯绕,一曲一折,一进一出,这儿一堆,那儿一簇。看起来毫无来由,其实是依着生活的需要,一点一点增减,改建,回固。如同所有的水乡小镇,因为有着太多微妙的弯度和犄角,很不好处理。但是,它忠诚而务实地循着劳动,生计的原则,利用着每一点先天的地理资源。比如,临水的房屋,少占地,水上又有风,多用青砖铺地,青砖透风透气,不回cháo。杉木的板壁最经得起风chuī水噬。瓦呢,冬暖夏凉。那沿水而设的街市,与河道互相依偎,便于起居和出行。河道窄处设一领桥,好过河,宽处,建鸭棚,好放鸭。无数个断头河,也就是娄,那就“上种红菱下种藕”。高处防cháo,簇拥着多一些的院落,凹处地肥,栽树,或者瓜棚豆架。你要是走出来,离远了看,便会发现惊人的合理,就是由这合理,达到了谐和平衡的美。也是由这合理,体现了对生活和人深刻的了解。这小镇子真的很了不得,它与居住其中的人,彼此相知,痛痒关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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